- 重讀:在咖啡館遇見14個作家
- 唐諾
- 4743字
- 2019-01-25 10:42:51
豐饒的大海
凡此種種有關現代小說的沮喪話語,要說是指控,倒不如說是自省,因為,事實如此,它們絕大多數不出自心生不滿的讀者之口,倒是由寫小說的人自己講出來,這使得這些話語有全然不同的意義、深度、鄭重性以及教養——讀者通常不能也不必費心去想如何說出來,他的回應方式簡捷有力,就只是不買不看;唯有那些把自己僅有一回人生拋擲其中、得認真計較小說書寫能耐因此屢屢撞上小說邊界巨墻的書寫者,才需要或說被迫一再進行這樣某種程度攸關著自身志業生死的反思。而比較吊詭的是,會有能力而且又有信心如此逼問現代小說邊界的書寫者,通常得是少數已站上小說峰頂才能望遠而且把現代小說看小的人。從志業和自己人生的密合關系來看,甚至從年齡(不會太年輕)來看,說這些話的小說家都沒意思要擲筆轉行,因此,這些話語其實沒毀滅成分,有的只是某種太過誠實認真的鋒芒,我們得從一定的高度去聽去理解這些話。
一定要分解出其中的控訴成分,也不是向著現代小說來的,反而是為現代小說控訴它的某部分不幸處境。也就是我們前頭講的,論技藝這不難,論意愿也不乏而且事實上魂縈夢系,真正的致命關鍵在于不成立,也就是說,那個可以讓如此書寫成立的巨大世界不復存在,而且更悲傷到有宿命意味的是,它是分批地、逐次地、一塊一塊地進行,你還來得及目送它遠去、消失,像個束手無策的送喪家屬。
在諸多這樣說同一件事的自省話語中,這里,我們仍只選用米蘭·昆德拉,理由是昆德拉極具實體意象地說出來這個緩緩消逝的時間和空間過程,并適合聯結到我們對康拉德仍古怪保有史詩力量此一奧秘的好奇——昆德拉借助了堂吉訶德和桑丘·潘沙這對正巧站在史詩和現代小說邊界(就西歐本身)的夢游一般主仆,告訴我們原先在廣大無垠世界的無所事事幸福冒險旅行,如何開始遇上新聚起的鄉鎮集落,如何開始進入稠密、寸步難行、迷宮狀延伸的大城市,如何看著櫛比鱗次的人工建物一直長出來塞滿了大地,擋住去路,還持續長高分割了天空云云,直到把人逼回到四壁的窄迫斗室中瞪視著自己的靈魂,像對付一只蟲子尸體般解剖它記錄它研究它。
籠統來說,這不是某一支單一力量所帶來的單一面向改變,這正是現代文明巨大無匹的總體覺醒力量,從有形有狀且硬若磐石的人工建物到人內心的啟蒙和除魅,累積著百萬年時間和億萬人的沉厚耐心力量,勢不可擋,而且基本上被視之為善,為進步,也沒道理可擋。因此,這些對比起來樣子有點像螳螂的了不起小說家其實心知肚明,他們想望的那種朦朧像露水般存留不住,文明的強光掃射到哪里,哪里就蒸發曝白,他們對巨大世界和史詩的搜集,遂變得像面對原始部落的人類學者,發現它那一刻就開始失去它,有著這樣的不祥。吉卜林的出現,意味著印度半島沒了,拉丁美洲加西亞·馬爾克斯一代的大爆炸,果然接下來馬上又成了那種各自瞪視自己靈魂、我我我的喃喃自語小說。
然而,現代文明的歷史時間步伐,化為現實一塊塊土地的空間占領,總多少會遭遇到不同土地獨特性條件地不同程度抵抗和遲滯,甚至暫時性地挫敗和撤退。《黑暗的心》里馬洛溯河而上為我們描述的荒敗景觀正是這樣,它的垂死氣味不來自原始,原始通常反而有某種異形般張牙舞爪的生命力,而是從那些被扔下來、傷兵般等待肢解、腐爛的文明殘骸冒出來。大體上來說,高山、沙漠、海洋乃至于深不見底的熱帶雨林云云的特殊土地有著較強韌的負隅頑抗能耐,文明侵入它,但較不容易建立永久性的據點,不容易如昆德拉所說形成鄉鎮聚落、建造大城市并且持續再分割地塞進去櫛比鱗次的大樓,這里,文明的變形蟲式延伸會遲滯地留下空白,讓大自然多統治一段拉拉扯扯的時光。
二十世紀小說史上所殘留的一點史詩格局作品,我們看到,吉卜林那部一個年邁僧侶、一個鬼頭鬼腦小男孩如唐僧帶著孫悟空找尋昔日佛陀箭河的《吉姆》(不是康拉德的《吉姆爺》),其史詩舞臺最重要的一塊便是地球上最高最神秘的喜馬拉雅新曲折高山帶;還有,被博爾赫斯一干文學大師點名的T. E.勞倫斯的《智慧七柱》則是沙漠,當然,嚴格上來說它不算小說,還有博爾赫斯會心地指出,由于史詩英雄居然是書寫者本人,這不免有點尷尬;以及康拉德,海洋。
有關康拉德和他的海洋,我們稍前引述過他一段重要談話,說他的小說寫的其實不是海洋,而是人的故事,海洋的存在僅僅是“使它帶有特殊的力量和鮮明突出的色調”,他研究的總是一個特殊的人或一個特殊的事件云云。這段話接下去的兩句告白是:“我唯一的海洋作品,對我曾經度過的生活以特殊方式的唯一奉獻是《如鏡的大海》。”
這里,我們有必要稍稍停一下或岔一下,很簡單地想想,有關書寫者本人對自己作品的描述、解說和強調,有什么聽話的基本通則——首先,我們得知道,“好的作品通常比作家本人聰明一些”(這句名言的堅實性而且揭示著創作本質的理由,我們有機會再好好談)。當然,聰明多少因作者本人的“文化結構”不同有著差別,一般說來,有學者傾向、有自省習慣以及對書寫活動本身好奇而且總想一探究竟的作者差距較小,愈接近素人、直接生命經驗書寫的作者則差距愈明顯,像卡爾維諾、博爾赫斯、昆德拉乃至于加西亞·馬爾克斯(盡管他不多說)等人幾乎和他們作品一樣聰明,相對的,巴爾扎克、吉卜林則偏向另一端,康拉德也是這樣。至于像安貝托·艾柯那樣本人遠比其作品聰明的例子,我們可以不把他看成小說家,而是把小說當特殊實驗或遂行特殊目的工具的人,美國的末世論小說家馮內古特也是這樣的胸有異志之人。其次,一個作家說自己的作品和書寫,說的通常不是他已完成已獲取的,而是他所期待所追逐的。完成意味著結束,這個東西已離他遠去或結案歸檔了,不再有任何奧秘可言,也不復在他心里占據什么位置,真正仍讓他魂縈夢系的,還是那些他奮力捕捉中的、捕捉到但說不清楚的(或他自以為夠清楚但偏偏世人怎么都看不出來),乃至于怎么都捕捉不到手的東西云云。也因此,一個以書寫為一生志業、持續熱切張望的一流書寫者(水準不足、心志不足的不在此限),他自認最好的作品通常不會是世人已普遍做成結論、公認是代表作而且大賣的那本,一如托爾斯泰之于《戰爭與和平》,加西亞·馬爾克斯之于《百年孤獨》,反倒常常是顯得力有未逮、大框架底下有敗筆有縫隙、看起來怪怪的那一本,這現象普遍到當我們聽納博科夫說他最好的作品居然就是我們想的《洛麗塔》時,反而有點不敢置信,也倒過頭來成了文學史罕見的特例。
還有,但先這樣。
因此,并不是書寫者搞怪或壞心眼要誤導我們,騙我們去買他某一本存貨較多的書,這是另一種珍稀的線索,隱藏著猶進行中、發展中思維和書寫奧秘的線索,是我們在成果一端的研究和評論得不到的。
史詩當然不是游記不是大自然地質研究或氣象觀測記錄,它的確是人的故事,英雄或者說某個特殊人物的故事。荷馬或維吉爾,一如康拉德說海洋,也以為他們講的不是地中海的氣候異常和潮水變化,而是一開始就不遮不掩告訴我們:“女神啊,請歌唱珀琉斯之子阿喀琉斯的致命忿怒”(《伊利亞特》),“我要說的是戰爭和一個人的故事。這個人被命運驅趕,第一個離開特洛伊的海岸,來到了意大利拉維尼烏姆之濱。因為天神不容他,殘忍的尤諾不忘前仇,使他一路上無論陸路水路歷盡了顛簸。他還必須經受戰爭的痛苦,才能建立城邦,把故國的神祇安放到拉丁姆,從此才有拉丁族、阿爾巴的君王和巍峨的城墻”(《埃涅阿斯記》)——如果我們把這個憤怒的阿喀琉斯和流浪的埃涅阿斯寫進比方說眼下的大臺北市,大概只會成為一部黑道殺手挽歌和一部有關街友的小說。
是的,問題在于不成立,在于這樣一趟旅程落入文明建物堆砌、轉過一個街角就斷去線索、所有神魔精靈悉數遭驅逐出去的現代大城市根本發展不下去、進行不下去。這樣巨大的人物,需要一個相應的巨大舞臺才伸展得了手腳。事實上,說是舞臺可能還不大對,它不只靜態地提供一個空間而已,它做很多事,而且仿佛是有意志的,持續侵擾著甚至間歇地挾帶著毀滅力量而來,一再把人逼迫到生與死的臨界一線上,也逼現出人最根本最純粹到已達原型意義的美德和罪惡(就像中國傳統小說如《西游記》常見的被某種強大法力打回原形來),以至于人和巨大世界的關系往往成了某種征戰抑或對決,人的對手由此上升到可以召喚指揮這些風土水火的天神,或者更不可測的命運。因此,康拉德強調他寫的不是海洋,要我們把焦點鎖定在人,這不過是昔日荷馬和維吉爾說法的再次重申,除了有種太理所當然、太身在此山中的輕描淡寫意味,這說的的確是真話。
通常,在讀康拉德小說時,我們可能知道、但很快不會再記得小說中的海洋究竟是大西洋、南中國海或正通過馬六甲海峽,而是進入到或說直接被拋擲到一個非地理性的、古往今來只此一個的巨大世界現場;就像我們今天再笨都曉得,不管是壯麗到視死如歸的金羊毛遠征軍阿果號,或漂流惡海十幾年的尤利西斯,乃至于所有希臘的、迦太基的、羅馬的英雄,他們所面對的那儼然是人類歷史上最獰惡的航路、最明天過后般的吞噬波濤,還有其上的風雨雷電加海里頭大只的異形生物,不過是今天平靜安全宛如清淺湖泊的地中海和著名馬賽魚湯的好吃食材而已,而且通常還只限于愛琴海隨時有岸可靠的那一小角不是嗎?——除魅之后,就只能是這副煞風景模樣了。
同理可逆,康拉德這部唯一直寫海洋本身的散文書《如鏡的大海》,也就不是尋常的海洋而已,它聯通著這些史詩的記憶,聯通著那個讓史詩可以成立的巨大世界;而且,正因為這些記憶離我們已遠到近乎遺忘了,因此它仿佛成為最后一次的展示,最后一個巨大世界的動人細致形貌。
不是《如鏡的大海》書中的最佳篇章,事實上還有些太戲劇性,但合適我們這里來讀,那就是《東方與西方的統治者》一文,看康拉德如何把攸關船只水手生死的東風和西風寫成了統治的君王,回復成神,就像幾千年來航海的人忍不住相信的那樣——
日落時分是注視西方天氣陛下高貴臉色的時光,船只的命運是由他來決定的……整個北大西洋仿佛一個腳凳放在他腳下,頭一批閃閃的星辰則是他腦門上的王冠。于是聚精會神察言觀色的朝臣們,也就是海員,根據主子的情緒來調整他們船只的行動。西風是個太偉大的王,他不會弄虛作假,他不會在陰暗的心底策劃深藏不露的陰謀;他過于強大,不會搞小詭計;他的各種情緒都帶著強烈的熱情,即使是平靜日子里的溫和情緒,那時他蔚藍的天空優美文雅,從明鏡般的大海反映出來的溫柔,廣大無邊,深不可測,擁抱、掌握張開白帆的船舶,哄它們入眠。對所有的海洋他就是一切。他仿佛一個坐在王座上的詩人……高貴、單純、野蠻,心事重重,心胸寬闊,容易沖動,變化無常……我看到過他把心底壓抑的怒氣對著難以到達的太陽的方向發泄,使它從蒼白而驚恐的天空強烈照射出耀眼的光芒,像一個毫不寬容的專制君王的眼睛……從西南方向為維護自己權勢而來的西風常常像一個發瘋的君王,用最粗野的詛咒驅趕他最忠實的朝臣,造成船舶失事、海難和死亡。
另一個,東風,則是血紅的日出之方的君王。我想象他是個瘦削的南方人,相貌輪廓鮮明,黝黑的腦門,漆黑的眼睛,身穿灰色長袍,在陽光下坐得筆挺,把他胡子刮得干干凈凈的面頰擱手掌上。他神秘莫測,心思讓你摸不透,充滿精心策劃、鋒利逼人的陰謀詭計……一邊思考著侵略行動……他在背后拿著一把鋒利的匕首,有機會就變臉捅你一刀。在突然襲擊北大西洋的時候,東風的行動像一個精明而沒有心肝的冒險家,毫無什么榮譽或公道的概念……我看見過他,像一個干癟的從事海盜生涯的阿拉伯酋長,把三百多艘甚至更多更多的商船隊阻擋在英吉利海峽的入口。最糟的是我們沒有贖金付給他以滿足他的貪婪……那個卑劣的闖入者把航道堵塞達六星期之久……表面上看起來似乎東方天氣陛下要永久待下去,或至少等我們在被阻的船隊里通通餓死為止……我們的儲備減少到吃面包箱里的碎屑和糖桶內刮下來的殘余……灰色的日子緊跟著他們,高高的靜止的云層蓋在頭上,看起來像是在一塊死灰色的大理石石板上雕刻出來的這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