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重讀:在咖啡館遇見14個作家
- 唐諾
- 2882字
- 2019-01-25 10:42:50
思想的殘暴樣式
博爾赫斯,在和作家薩瓦托的一次對談途中,隨口以法語引述過這句漂亮的話:Les idées naissent douces et vieillisent féroces——思想產生時是溫柔的,衰老時是殘暴的。
這句話令一輩子胸懷激烈政治思想的薩瓦托失神了?好半晌,中斷了兩人流水般的對話:“對不起,可我真的被您引用的那句話打動了。想一想那些以基督的名義干下的壞事吧。還有斯大林以《共產黨宣言》的名義犯下的罪!”
一九四〇年彼時,一如自己筆下帶著疑惑赴死的魯巴肖夫,庫斯勒本人對于共產思想也并未走遠,在這個法西斯開始肆虐整個歐陸的歷史特殊時刻,他勇敢站出來拆穿莫斯科審判的神話鬧劇,但他仍試著要把目的和手段分開來,以道德的僧袍來代替權力的制服(“也許新的政黨的黨員會穿僧袍,教導大家只有手段的純潔才能證明目的的正當。”),來保護他所信仰并為之出生入死戰斗的那個終極目標。換句話說,彼時的庫斯勒,對共產思想而言,只能稱之為“異端”,還不是個反叛者背教者;用著名的彼時歷史譬喻來說,這個階段的庫斯勒仍相信共產思想是純潔的、是會成為救世主的圣嬰,它只是很不幸(提前)誕生于蘇俄這盆臟水之中,你得拯救這個嬰兒,毅然把這盆臟水給倒掉。
十年之后,他和紀德一起宣告這個神不會顯靈,天國時間表只是廢紙一張,庫斯勒才正式而且公開地成為反叛者背教者,那個譬喻也一變而為,不只水是臟的,原來水里頭那個嬰兒還是個非得除去才行的惡魔。庫斯勒斷言,往下的人類歷史,將是共產黨人和前共產黨人的斗爭。他的判斷是,人類的焦點歷史課題仍是共產主義,而唯有從共產世界里頭走出來的人,才真正能洞悉它的本質和弱點,才知道這場歷史的決定性戰役怎么打。
可歷史再次無預警地陡然一轉,如今冷戰結束,共產政權或崩毀如夢或名存實亡,共產主義不復是歷史課題;沒改變太大的是,人們仍在沖突,亦持續地受苦。
博爾赫斯的引述話語給了我們很好的答復,也一并提供了更寬廣的視野和線索——問題不在于思想,而在于思想的外形和樣態。同樣的思想,它可以是很溫柔的,也會是極其殘暴的,殘暴并非共產思想專有的本質,更不是它的一貫樣貌,沒錯,在斯大林手上它是如此蒼老而且猙獰,但我們可別忘了,只要試著把時間往前推個一百年兩百年,推到國王貴族和僧侶統治的年代,推到資本主義殘暴肆虐的年代,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它把歷史的目光往下移,從英雄帝王將相轉到底層那些無權無產又無名的人,恢復他們的存在,還賦予他們尊嚴和希望,也給了我們一個真正包含所有人的完整世界。它曾經如此睿智,而且是最溫柔最同情的不是嗎?
魯巴肖夫的受難及其抉擇,的確一如庫斯勒所講的,是許多人的綜合,然而,這所謂的“許多人”數量其實遠比庫斯勒心中浮起來的面孔和名字要多太多了。固然,斯大林的集權殺戮統治給了它一部分特殊的、駭人的受難表現形式,但它也可以是人在某一個思想變得蒼老殘暴時刻的普遍處境。斯大林之前,我們曾在比方說中世紀的神權統治時刻再三看到過,斯大林之后,我們此時此刻仍看得到它,包括不遠處就在我們說話的當下臺灣,未來,我們依然會一而再再而三看到它。也許,是不至于絕望到需要如魯巴肖夫這樣子自誣并且把一條命拿去填補未來至福和當下苦難的裂縫,但深陷在自我神話中,被某個天國幻象及不顯靈的時間表所綁架,從而喪失人最基本的同情、最簡單的是非乃至于自我意志,靠喟嘆和無所事事過日子,把自己提前作廢,這我們一樣都“認識其中好幾個人”不是嗎?
這么說,我們無意把所有不同的思想一家伙抹平掉,等于是虛無地不去細究每一種思想的獨特關懷、視野、具體內容、目標結論、可能的實踐和使用方式,以及它的歷史落點和機遇。事實上,不同的思想的確有著不同的“危險指數”,柏拉圖的、耶穌的、馬基雅維利的、黑格爾的、霍布斯的、盧梭的、達爾文的、尼采的、弗洛伊德的云云,開放封閉的程度不一,誤讀誤解誤用的幾率也不一;同時,不同思考亦從不間斷地彼此質疑、辯論甚至沒風度地仇視攻訐,時時爆出激烈的火花,延燒到純學理思辨界線外的現實世界來。但我們得這么說,盡管不同思想有著不同歷史風險,然而人類的歷史經驗基本上早已對此做成了結論,那就是我們愿意承受這些風險,也必須去承受這些風險,甚至直接將它視為人的基本處境來接受它。在某一個極特殊的、極迫切的或急怒攻心的歷史時刻,也許會有某些人會脫口指控哪個思想是邪惡的,但這里終究有一道不容逾越的底線,那就是每一種思想都該有一處它的棲身之地,也許我們有人會多慮地為它標示幾句警語,就像藥品或香煙的包裝外殼上那樣,但沒有任何一種思想不容許它適切地表達它自己。思想可能會死亡,也可能被消滅,但絕不因為它邪惡或它危險這種層次的理由。
這在我們今天已是莊嚴的原則了,但此一原則的漫長打造過程里,其中其實也包含了世故且小心翼翼的功利性考量,以豐碩的真實歷史經驗一點一滴加總計算出來的。消滅任一種思想,認真結算下來,我們損失的通常總是比所得的多,而且多很多。
進一步來講,思想的危險,通常總是被不當地夸大,就算不是別有意圖,也是混淆了思想內容本身和其特定歷史形貌的結果。這里,我們來看一個文學書寫領域、書籍領域里常常被提出來的有趣話題,所謂的“童話化”,意即童話的演變及其形成。很多深知此一過程來龍去脈、保有著長段歷史記憶的人,總帶著莞爾的語氣告訴我們,今天我們視之為最安全、甜得滴蜜的童話故事,曾經是激烈的、狂暴的、殘酷的、恐怖的,就連成人都不宜。遠的不說,就像斯威夫特的《格列佛游記》,那是多尖酸多淋漓暢快的現實批判之書,足夠讓書寫者上絞刑架的;或像吉卜林的《森林王子》,誰都曉得書寫者本人是個多堅強有擋的帝國主義者,而這本書想講的正是帝國主義哲學基礎中達爾文主義弱肉強食的返祖叢林法則;還有《愛麗絲夢游仙境》,里頭所謂的仙境,其實記憶的是書寫者嗑藥后的狂亂幻境和夢魘,包括那只可怕的貓,包括那個動不動就大喊“把他拖出去砍了”的紅心皇后。
兒童的床邊故事世界如此,成人的常識世界亦復如此。比方說,哥白尼的地動說,它所揭示的曾經被看成幾乎就是世界末日了,會讓堅實大地之上的所有人甩到虛無漂流的太空之中,但今天,我們仍安然被地心引力拉住,雖然不見得快樂但活得好好的不是嗎?
最極致的證據之一,可能是今天依然健在的加爾文教會。這支曾經最殘暴最兇狠、四處開宗教法庭、把人綁上柴堆燒死或酷刑車裂而死的宗教團體,此時此刻他們依然保有他們的天國圖像,仍然在苦苦計算并狐疑他們的天國或末日時間表,但已是一臉慈眉善目的表情了,于是我們也就用不著去砸去燒他們的教堂,把他們從按理說他們并不在意的罪惡地球上根絕干凈。
時間會讓思想變蒼老變殘暴,可我們也看到了,時間也會拔去思想的尖牙,磨掉它傷人的棱角,讓它過度和睦地和世人相處。因此,真正的關鍵不在于思想內容本身,亦不在單純的時光流逝,而是在某種特定的時間中發生的思想形式外殼的異變,是歷史性的,而非本質性的——思想自以為找到神了,或者直接變成了神,招來一大群身穿筆挺制服的信徒,時時準備為它而死,因此加倍地不會在乎犧牲他者,這是蘇東坡昔日對章惇的憂心預言,一個人連自己生命都不在意了,這樣的人一定會殺人的。果不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