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重讀:在咖啡館遇見14個作家作者名: 唐諾本章字數(shù): 2687字更新時間: 2019-01-25 10:42:49
從巴札洛夫到格列金
這里,我們稍稍停一下,來看書中另一個人物,格列金,接替伊凡諾夫?qū)徲嵥娜?,這是魯巴肖夫而外,小說中唯一成形的人物,也一如庫斯勒講魯巴肖夫那樣,是“許多人的綜合”。
格列金讓人很眼熟,他在小說自身的世界之中有個大名鼎鼎的先行者,一個業(yè)已鑄造完成的原型,那就是屠格涅夫半個世紀前既存實又洞見所寫出來的巴札洛夫,《父與子》書中那個“子”,一個狂風暴雨般的第二代年輕人。他嘲諷思想,嘲諷理論,視上一代人和歷史如朽物如糞土,只在意當下,在意有形物質(zhì),在意拳拳到肉的行動。原《父與子》小說末尾,巴札洛夫急病死去,屠格涅夫只讓他宛如流星劃破老俄羅斯的冷凝鄉(xiāng)間莊園天際一般,唯巴札洛夫這個典型卻栩栩如生地活了下來,不僅僅只作為一個不朽文學掌故,而是真的在現(xiàn)實世界繁殖生養(yǎng),如天上星海里沙,其中最主要的一批,皈依了輾轉(zhuǎn)多年才由西歐抵達俄國的革命馬克思,找到了主義,也找到了實踐方式,果然造成了人類歷史翻天覆地的改道而行。
整個半世紀之后的格列金,很明顯是巴札洛夫的墮落版本,僵硬版、淺薄版以及貧窮版。這么說,當然重點不在于屠格涅夫和庫斯勒的文學書寫能耐比較,而是真實歷史所發(fā)生、而且?guī)缀跏潜厝话l(fā)生的變化,其中一個相當關(guān)鍵的因素是權(quán)力,格列金是革命成功后掌了權(quán)的巴札洛夫,但不只如此。
格列金,小說里告訴我們,出生于貧窮農(nóng)村,十六歲才知道一小時分成六十分鐘,革命資歷有限,大致上只跟上個尾巴跟著搖旗吶喊,教育程度也極有限,談不上什么文化教養(yǎng)和思想水平,他戲劇性地踩上和自己并不相襯的權(quán)力位置,除了歷史層出不窮的機運使然而外,還有一個并非不常見的特殊原因作祟,那就是第一代革命者掌權(quán)后的權(quán)力斗爭,尤其是出現(xiàn)斯大林這樣意圖獨攬所有權(quán)力的人物,他得把對他構(gòu)成威脅的同代人提前報廢送入歷史灰燼之中,最堂皇最聽來正當無私的做法便是,奉世代交替為名行權(quán)力集中之實(正常民主社會哪有這種集體性的權(quán)力轉(zhuǎn)移邏輯?),不斷不次拔擢這些理應輪不到他們的下一代人。而這些格列金,心知肚明自己手中的生殺大權(quán),既不是自己出生入死打下來的,亦非通過表現(xiàn)一點一滴結(jié)結(jié)實實堆積起來,而是上帝點名般由某一個人恩寵授予的,趙孟貴之趙孟賤之,因此他們的命運無可避免地和這個人牢牢綁在一起,把原先對革命天國和時間表的信仰,轉(zhuǎn)成了對單一個人的忠心和死力,于是,神偷偷更換了,放眼全世界的革命救贖在此變成一人獨裁,宛如風吹花開的革命大軍穿上筆挺僵硬的制服而成了禁衛(wèi)軍,所以小說中魯巴肖夫?qū)λ麄兊牡谝谎塾∠罂傆X得不舒服,想到的是希特勒手底下的機器人統(tǒng)治工具,而這不是他們要抵抗要打倒的嗎?
格列金現(xiàn)象,是集權(quán)的征象,至少是一個集權(quán)的打造過程,我們得如此警覺——一九四〇年,真實的歷史時間,正是斯大林和希特勒簽署蘇德互不侵犯條約的第二年,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的一致,讓極左的蘇維埃和極右的納粹法西斯合而為一。
語言的變化是另一個有趣之處?!陡概c子》中的巴札洛夫議論縱橫咄咄逼人,而《正午的黑暗》中的格列金一樣侃侃而談應答無礙。然而,在大致相同的民粹議論方向,大致一脈相承的語匯元素,我們?nèi)钥梢暂p易看出來,真正起了變化的不是語言所表述的內(nèi)容,而是語言的“外形”或說“外殼”——語言的線條拉直了、僵硬了、固化了,也像穿上了漿得筆挺的制服一般,只剩單一的面向和任務。從巴札洛夫的狂暴到格列金的森嚴,從革命者的辯論到掌權(quán)者的訓示,其間,轉(zhuǎn)折不見了,弱點和縫隙被遮蓋了,所有的靈韻、想象以及可能性全消失了;也就是說,語言已被抽走了“反骨”,它必要的桀驁不馴、必要的自我懷疑自我顛覆(亦即自我更生)、必要的觸類旁通全數(shù)消滅了,這成了一條語言單行道,用最簡單的“是或不是”二選一打造而成,通往早已準備好在那里等著的只此一種答案。至此,語言已不再思考了,如今它只是某種空洞的神圣符號。
不必思考,照著復誦即可,這于是也解答了格列金古怪的能言善道。格列金此人,我們以臺灣的普遍經(jīng)驗來說,實在很像軍隊中新兵訓練中心或士官隊干訓班的教育班長,講起話來奇怪的流利、奇怪的滔滔不絕,和說話者本人的智商不相襯,亦和說話者本人的學識、教養(yǎng)、經(jīng)歷乃至于所謂的口齒口才完完全全不相襯,每一個看起來再笨的班長,只要穿上那一身制服,背起值星帶,當場就跟上了身一般幻化成另外一個人。當然,沒當過兵的人也有其他現(xiàn)成的實例可想,比方說那些教會、寺廟、佛堂、精舍拉你進去非要拯救你不可的好心善男信女;還有,搭計程車時收音機頻道永遠鎖住地下電臺的熱血司機——格列金是遍在的、俯拾可得的,只因為他是如此語言發(fā)展的末端副產(chǎn)品。
從巴札洛夫到格列金的如此語言變化,這很顯然就不是所謂國家合法暴力的具體政治權(quán)力單獨一項所能解釋、所能支撐起來的了。語言,有自身的來歷和繼承,亦有自身的專屬戰(zhàn)場和奪權(quán)之路,平行于國家權(quán)力的斗爭和攫取。事實上,由于它的隱晦性,語言的集結(jié)和戰(zhàn)斗通常遠遠早于政治動員,也往往先一步完成奪權(quán)而成為政治奪權(quán)的斗爭利器甚至必要條件(所以論者才說,法國大革命在開始時其實已完成)。語言的權(quán)力冠冕,一般我們稱之為“進步”,由新的某一個視角、某一套邏輯和某一組特定語匯所構(gòu)成,當它奪權(quán)成功站上所謂進步思潮的最頂峰,它便從諸多平等并列的對手中單獨拔升出來,而成為是非善惡的終極判準;也就是說,它不必再解釋自身了,所有的舉證責任丟給那些背反它、質(zhì)疑它、挑戰(zhàn)它的對手(一如法庭辯論的經(jīng)驗,得負責舉證的那一方通常是輸?shù)模R虼?,它亦無須辯論無須騰挪說服如巴札洛夫那樣,說它的人也再不需要有什么真材實料,理不直氣也壯,如此舒適且暫無風險的位置,對外通常會急速吸來一堆原先詆毀它的趨炎附勢之輩(這些年來我們每人心里都積了一長串的姓名不是嗎?),對內(nèi)則是自身視角和邏輯這兩樣比較困難、比較不具象的要件失落,只留下那一組“硬體”式的特定語匯,因此,如羅蘭·巴特再三指出的,它抽空、綁架、硬化成為某種神話、某種信仰,甚至倒過頭來反抗最原初創(chuàng)造它、鑄成它的那些人。
馬克思在世之時,如摩西般無緣親眼看到他的革命大軍昂然進入流滿牛奶與蜜的應許之地,但馬克思卻來得及親口感慨,說他絕不是個馬克思主義者。
在格列金此人身上,我們看到的其實是這兩種權(quán)力的合一加持,也就是說,一種既是國家又同時是神話的怪東西——把這兩者合而為一來追溯來討論來破解的卡西爾(Ernst Cassirer),在他那部《國家的神話》書前序文就先如此告誡我們,這是無法講理,無法說服,無法用語言攻穿的。但樂觀點來說,你其實亦用不著和那些格列金臉紅脖子粗辯論,一如你不會和一架錄音機辯論一般,當歷史的進步思潮再次改道并易主(歷史總是持續(xù)這樣),這些人一樣會自動跟著改變或消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