妝鏡臺前，清影面無表情的坐著，一言不發(fā)。暖爐已經(jīng)移到身邊，她身上的濕衣服也早已換下，此刻正穿著奕涵的襯衫和外套。她的長發(fā)自然的散開，一直垂到腰際。她睜大眼睛望著鏡子里的自己，思緒卻好像沉浸在另外的世界。

奕涵換了件衣服走進來，在她身后靜靜的站了會兒。而后嘆口氣，拿起一塊大毛巾，包裹住她的長發(fā)，輕輕的擦拭著。“清影”，他首先打破沉默，“你這又是何苦。外面雨那么大，你若是受了涼，讓我心里怎么過意得去。”清影微微震了下，但很快又恢復(fù)了平靜，半晌才淡淡的答了句“你不是把我趕出去了嗎，你心里還關(guān)心我么”。“清影，不是那樣的”，他的聲音因激動而有些顫抖，“你知道的，我一直很珍視你……就因為太珍視了，才不忍拖累你。”

“拖累？”清影將身子轉(zhuǎn)過來，面對著他：“我想，這兩個字的意義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了。這三年來，我活在一個黑暗、封閉的世界，我腦子里有片巨大的陰影，我夜夜失眠，一睡著就會做噩夢。母親為此到處奔波，請各種醫(yī)生、找各種方法來醫(yī)治我。紫琪寸步不離守在我身邊，每晚還要哄我喝‘牛奶’——我知道那并不是普通的牛奶，而是放了安眠藥。還有麗姨，她看著我長大，最疼愛我。私下里不知掉了多少眼淚，但在我面前還要裝作若無其事，變著花樣做菜讓我多吃些。其實我才是最大的拖累，害得大家為我操心。這些年我雖然生病，但心里是明白的。我想好起來，想過正常的日子。我也努力過，可是那感覺就好像走在黑暗的隧道里，四周沒有什么地方可以著力，我一直踩空……”

清影仰頭望著他：“直到遇到秦爺爺你，才將我從那個可怕的夢魘中拯救出來。我想，這一定是上天給我的特別恩賜。你確實不僅是‘秦爺爺’，你更勝過我的‘親爺爺’，對我有種特別的意義。就像——借用李密《陳情表》中的句子——‘臣無祖母，無以至今日；祖母無臣，無以終余年。祖孫二人，更相為命，是以區(qū)區(qū)不能廢遠’。就類似這樣，我依賴你，你也需要我，不是么？”

她這一番肺腑之言令奕涵感慨萬千，毫無血緣關(guān)系的兩個人，居然有著如此深厚純粹的感情，能夠像親人一般不計回報的為對方付出，這是多么難得的一份心呵。他似乎被她說動了，找不到什么理由來拒絕她。自己活了一輩子，到暮年當(dāng)真能擁有這份情感依托，抑或只是鏡花水月，一觸即碎的虛空幻影？他不敢相信，不敢奢求，只怕是老天和他開的又一個玩笑，連他生命中最后的一點希望也全部帶走。“清影”，他艱難的道，“我知道你是個好心腸的姑娘，我擔(dān)心會給你帶來不幸。到我這個年紀(jì)還求什么呢，一個人怎樣都無所謂，只望你好。”

“秦爺爺，將來會怎樣，誰能知道呢？我們都是凡人，無法預(yù)知未來，不然你和恩寧姑娘也不會終生遺憾了。即使像云竹姑娘那天上的仙子，擁有非凡的法力，同樣不能控制自己的命運，最后亦不免空留感嘆。所以，與其憑吊追悔過去，不如把握現(xiàn)在，珍惜眼前人。也許，一切并沒有你想象的那樣悲觀，我們都會找到新的希望，對不對？”清影的語氣中透著堅定。奕涵不能否認，她說得確有道理。但他卻苦笑了一下，放下手中的毛巾，聲音低得像是在自語：“希望？你正是風(fēng)華正茂的年紀(jì)，當(dāng)然充滿希望，而我，還談什么希望。我知道，我沒多少日子了……”

他話語中的悲涼令清影感到很難過。她不得不承認，秦爺爺?shù)男呐K情況并不樂觀，也許下一次的發(fā)作就會奪去他的生命。清影心里也明白，只是一直不愿意正視。現(xiàn)在由他自己說出來，忽然觸動了她心底最柔軟的地方，淚水不禁奪眶而出。她回身一下子抱住了奕涵，口里喊道：“我不管！我不管你還有多少日子，我一定要陪著你。如果你最后的時光是孤孤單單、冷冷清清度過的，那我一輩子都不會安心的！”

她抬起頭，用朦朧的淚眼望著他：“就讓我留下吧。你當(dāng)我是女兒也好，孫女也好，或者是恩寧的影子，我都不在乎。只要你別趕我走，讓我在你身邊照顧你。”不再講那些大道理，此刻是她最真實的感情流露。她的情緒也感染了奕涵，尤其是她雙臂環(huán)抱在他腰間，她的頭輕靠在他胸前，給他一種久違的溫情與溫暖。他伸手輕撫著她的長發(fā)，柔聲喚起她的名字：“清影，哦，影兒！我何德何能呵。對不起，我不該對你兇的，不該說那些違心的話。其實，你才是上天給我的特別恩賜，是我生命中最后的一絲希望。”

清影在他懷里顫栗了一下，而后更緊緊的抱著他。她眼中的淚水如珠子般簌簌落下，但嘴角卻露出微笑。她聲音哽咽著道：“自從父親走后，再也沒有人叫我‘影兒’了。我以為……我以為再也聽不到了……”奕涵的眼圈也紅了，他又想起恩寧臨走時，他抱著她的樣子。多少次在夢里，他想將她擁入懷中；而回到現(xiàn)實里，卻只能將她遠遠推開。物換星移，情隨事遷，他抱著的早已不是他最愛的那個。但在生命將盡時得以遇到清影，老天畢竟厚待他，還能奢求什么呢？他憐愛的輕拍著她的肩頭，一遍遍的喚著她的名字：“影兒，哦，影兒。我們都有著傷心的過去，但都過去了……沒事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影兒……”

早上醒過來，眼前并不是自己熟悉的房間。清影有片刻的恍惚，不知身在何處。但她很快就明白過來，想起昨晚的事。經(jīng)過那一番折騰，又淋雨、又吵又哭又笑的，二人都累了，她便留下過夜，秦爺爺還把他母親從前的臥房讓給她住。也許是累了，再加上泡了個熱水澡，這一夜竟睡得格外踏實，一點也沒有因換了環(huán)境而不習(xí)慣。清影從床上起來，看了眼表。呀，都快九點了！還說是來照顧秦爺爺呢，可是到秦家的第一個早晨就賴床，這也太說不過去了。她連忙換好衣服，沖進浴室，匆匆洗漱完畢，來到正房客廳。廳里靜悄悄的，竟沒有人。想必秦爺爺正在里間臥房吧，她還是先去廚房準(zhǔn)備早餐為好。

清影剛走到廚房門口，迎面卻碰到奕涵剛好從里面出來。他愣了下，隨即便微笑道：“哦，你起來啦，早上好啊。昨夜睡得可好？”清影有些不好意思：“也不早了。沒想到睡得這樣熟，你怎么不叫醒我啊？”奕涵柔聲道：“昨天你在外面站了好半天，又吹風(fēng)又淋雨的，我真怕會害得你生病。我想能多睡上一會總是好的，就不忍叫醒你。怎么樣，有沒有不舒服？”“沒有啊，我睡得很好，現(xiàn)在不知多有精神呢。”清影笑著回答。奕涵稍稍放心了，換了個輕松的口氣道：“嗯，看你的精神還不錯。不過你還真能睡啊，讓我餓著肚子等了這么久。”清影更難為情了：“呀，那我馬上去做早餐。”說著就要往廚房跑。

奕涵伸手拉住她，笑著道：“不用啦，我早就做好了。”“那怎么行，說好了我來是照顧你的，怎么反倒給你添麻煩。”清影心里很是過意不去，暗自埋怨自己貪睡。奕涵眼角的笑意更深了：“你呀，有這份心就行了，哪里真的用你照顧。我們的鐘小姐幾時下過廚房呢！”“誰說我沒下過廚啊”，清影不服氣的抗議道，“麗姨做飯的時候我也幫過忙的，也學(xué)了幾道菜呢。”“哦，這么厲害？那好，改天讓你試試。不過今天，你就先幫忙端碗筷吧。”“好啊，你又笑我。找機會我一定露一手，保準(zhǔn)讓你大吃一驚。”清影跟在他身后走進廚房，口里輕聲嘀咕道。

奕涵回過身來，收斂了笑容，認真的說：“好啦，不開玩笑了。清影啊，等吃完了早餐，你回家一趟。昨天一夜未歸，只是打了個電話，也未必說得明白，麗姨她們會擔(dān)心的。你還是回去交代清楚，順便收拾些換洗衣服和應(yīng)用之物。”清影睜大眼睛望著他，一時有些難以置信。“秦爺爺，你的意思是不是同意我留下啦？”奕涵含笑著點點頭。清影興奮的拉住他的胳膊，歡呼著：“太好了！我知道秦爺爺最好了，一定會答應(yīng)的。我保證，你不會因今天的這個決定后悔的。”

沒想到自己的決定會令她那樣高興，奕涵心里也極安慰。若早知如此，昨天就該答應(yīng)她，也不會害得她淋雨了。不過，若是早早答應(yīng)，哪里聽得到她那番肺腑之言呢。昨夜的話令他反思了很久，自己的性格中確實存在弱點，恩寧的事若不是他顧慮太多、一直猶豫不定，結(jié)局一定不會是這樣。如今他已時日無多，余下的日子每一天都越發(fā)寶貴，索性不再矛盾、掙扎，順從自己的心。也許，這生命中最后的決定真的不會令他后悔。

“秦爺爺，碗筷已經(jīng)拿好啦。”清影喜滋滋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他沒有表露出過分的喜悅，反而清清嗓子，故作嚴肅的道：“先別忙著高興，我可是有要求的。”“秦爺爺你放心，我一定聽你的話，絕不會給你添麻煩的。”奕涵輕輕搖搖頭：“不是這個。清影，你要答應(yīng)我，以后無論發(fā)生什么事，就算我不在了，你都要愛惜自己的身體，再不要像昨天那樣淋雨了。”

“我答應(yīng)。”清影鄭重的回答道，而后挽起他的胳膊，將頭輕靠在他懷里，略帶撒嬌的口氣道：“我也是一時著急嘛。我知道錯了，以后不敢啦。不過，你也要答應(yīng)我，愛惜自己的身體，不要再說那些悲觀喪氣的話。”奕涵嘆了口氣，“你還有附帶條件啊”，而后拍拍她的肩膀：“好啦，去吃早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