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恩主(2018年版)
- (美)蘇珊·桑塔格
- 8150字
- 2019-01-11 15:02:14
接下來幾個月發生的事情難以解釋。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沒有一個晚上不做夢,但這些夢又都是原先那同樣的夢。有時候,那個女人投入我的懷抱。有時候是我拿著笛子敲打那個穿泳衣的人。也有時候,那個女人說我可以走了,但條件是我必須繼續戴著鐐銬。有時候,我不想跳舞給她看。有時候,穿泳衣的人和那女人在一起,當著我的面做愛,弄得我很內疚,覺得不該待在那里看。但每次夢醒,我都淚流滿面;每次醒過來,我心里都涌動著一股不真實的興奮,而且一整天都會這樣。
我上午對那場夢繼續分析,卻沒有多少進展。老夢大量地生發出許多不同的“版本”,釋夢的任務變得越發艱巨。我再也不清楚在夢中我是主人還是奴隸。要我想明白的東西太多了。
我被囚禁在那兩個房間的夢使我生活的天地變得狹窄起來,結果,我想得越來越多,出門卻越來越少。弄得我父親又一次來首都出差幾天的時候,我竟然忘了去看他。對自己沉浸在這場夢中,我并無怨言,除了其本身的不滿以外,腦子里還能想想別的東西,就是幸福的。但是,腦子也偶爾需要能弄明白它所思考的東西作為報答。我努力去弄明白這場夢的意義,但毫無結果,弄得自己精疲力竭,我進而在想哪天真弄懂了,我會不會連接下來干什么都不知道了。最后,我開始認真地接受讓-雅克的勸告,不太去想如何釋夢,多想想我拿它怎么辦。既然夢一直纏住我不放,我現在也要去糾纏糾纏它了。我考慮了夢里遵命去做的一些練習項目和禁止去做的事情。我去買了一件黑泳衣和一支笛子,我把笛子漆成古銅色。我赤著腳在臥室來回走。我學會了跳探戈和狐步舞。我俘虜了幾個一開始不情愿的女人。
我在夢和日常工作之間搭起橋梁,這是我第一次品嘗到內在生活的滋味。我發現內在生活的要求會改變一個人對世界尤其是對他人的態度,對此我并不感到驚訝。我夢中的一個個人物現在與我的親友站在一起。也許,他們倒更像是我家里人,而不像我在首都結交的朋友,家里人現在不在我面前,我見不著他們,但他們的音容笑貌在我心里。(因為,過去的人物在我們心里的地位難道不是類似于夢中的人物嗎?說他們存在過,我們只有轉向內心思念才能確認,要不就是翻看老照片或者舊信札。我這本自傳體作品起的就是相冊或信札的作用:我重讀了自己寫的東西,惟有憑記憶確認我做過這些夢,我才能認為我寫的東西構成了我的過去。)但即使是我現在認識的人也呈現出另一種面貌。我把他們視為外加在我夢中人物之上的人,也可以說,我把穿黑色泳衣的男人和白衣女人外加在他們身上。
后來有個周末在安德斯太太家,那位偶爾來看安德斯小姐的老指揮邀請我到他所在的城市和他住兩周,他擔任該市管弦樂隊指揮。我接受了邀請,因為我想換換環境——我有好幾個月沒出首都了——也許這會刺激我徹底結束苦苦的自我滑稽模仿,甚至會趕跑這場揮之不去的夢。后來我才得知,他是應安德斯太太的請求才向我發出邀請的。我最近去看她的時候掩飾不住若有所思的神情(她誤認為是憂郁),所以她感到難受;同樣讓她感到難受的是,我對她的恭維越來越少,而她總是需要有人不停地跟她說肉麻的奉承話。
我們是乘火車去的。到了他家,管家把我領到我住的房間,然后又給我沏茶。老指揮在非常禮貌地多次向我表示歉意后,就排練去了。我現在才反應過來,他當時是希望我征得他的同意一起去看排練的。
我晚上聽聽唱片,看看樂譜。盡管我還沒有在看樂譜時能在心里聽到完整的管弦樂曲的本事,不過,我已經夠快活的了,根本沒有感到厭倦。
那天晚上我睡得早,做了個新的夢。
我夢見自己走在城市的一條擁擠的街道上,匆匆忙忙去赴約。我很著急,生怕遲到了,但又不太清楚要去哪兒。不過,我沒有因此而感到沮喪,我想,精神抖擻、充滿自信地繼續往前走,一定會認出要去的地方的。接著,有個人和我并排走起來,我便禮貌地向他問路。
“跟他走,”他說。
他的聲音聽起來很耳熟。我轉過臉一看,這才發現他竟是我第一個夢里那個穿黑泳衣的吹笛人。我惱怒地用,我敢肯定,他自己的笛子揍了他。他呻吟著倒了下去,從一個地鐵入口的臺階上滾了下去。這時我想起他是個瘸子,便后悔起來,覺得自己不該發這么大的火,這次我不能斷言他想威脅我,或者有傷害我的企圖。
我怕他會憤怒地揮舞著笛子來追我,就開始奔跑。一開始,我跑得很費勁,但沒過多久,跑起來就輕松多了。我不再那么慌張,因為好像有人在幫我。我是在一個巨大的黑轉盤上奔跑,黑轉盤旋轉得比我跑得快,結果,我跟不上轉盤。我感覺頭發在變硬,重重地壓在頭皮上。我跳下圓盤,重新站到街上。起初,我頭暈目眩;過了一會兒,我覺得自己已經非常平靜。這個時候,我一定是有點知道自己在做夢了,做夢經常是這樣的,這樣能讓做夢的人在夢里所發生的事情面前產生一種叫人感到滿足的被動性,看它們怎么發展下去。同時,我站在街頭,目光尋找著一處我已忘掉的地址,我目睹自己滑過夢的傳送帶,安全到達目的地。
夢做到這里的時候,我買了煙。我現在記得我要的是“臉”牌香煙,但煙草店老板娘說只有“音樂”牌。我跟她說“音樂”牌也不錯,然后用口袋里一些陌生但熱乎乎的硬幣付了款。
后來,我又到了一個什么地方,那是一個大畫室,里面正在舉行一場鬧騰的派對。紅地磚上扔滿了還點著的香煙,我小心翼翼地走著,怕燙了自己。我可是赤著腳呢。
女主人是安德斯太太,她坐在一張凳子上,胳膊肘斜倚在一塊傾斜的畫板上。她照看著客人,有人在摔杯子,也有人正用口紅和炭塊在墻上亂畫,她似乎都不介意。她沒有看見我進來。我避開她的視線,因為,我欠了她一些債,怕她跟我提起,叫我還。這時候,有人建議玩個游戲,我同意了。我想,一起做游戲會顯得我有合作精神,性格好,同時又不會被人注意。
我明白我們要玩的是字謎游戲。但是,我們所要做的也就是彎下腰,手觸地面,就像帶頭做游戲的人所說的那樣,“彎成一個倒U形”。我心里隱隱約約浮現出一些下流的想法——弄得自己完全處于一種性興奮狀態——但我沒有發現自己有什么正當理由要去感到尷尬,因為我看到周圍的客人都已經做了這個難做的姿勢,互相之間正隔著一條條腿,好玩地聊著天。
隔壁房間在開音樂會,我跟邊上的游伴,也就是那位黑人芭蕾舞演員說音樂會的事。我們正聊著,他開始劈叉,直到雙腿在地板上成一線。他閉上眼,呼口氣,我邊上的人也照樣子滑下,他們的身體碰撞到一起,一個疊一個,一個個都呼口氣。大家看上去都非常開心,我自己心里也突然感到平靜、快樂。我疊在最上面,一種巨大的輕松感溢滿全身。
“希波賴特保持這種姿勢的時間最長,”我聽到安德斯太太宣布,“希波賴特勝出。”她的聲音破壞了我寧靜的心境,有那么一會兒,我很惱火。我不明白這么好玩的游戲中干嗎一定要產生優勝者。在我看來,既沒有規則,也不要決出勝負,游戲才有勁。但我接著也想到,游戲畢竟要有結局,我認為遵循這場神秘而好玩的游戲的精神,不經意也沒費多大勁就成為勝者,我也感到高興。我對地板上的游伴感到一股溫暖的愛意,所以,我贏、他們輸并不讓我感到有什么尷尬,我也不擔心他們會認為我不配。我清楚地感覺到他們全都希望我贏,至少他們希望自己待在原地——盡管他們閉著眼睛,盡管看不出來他們聽沒聽到安德斯太太宣布結果。他們在地板上沉重然而又是開心的樣子對他們來說,就如我疊在他們身上對他們無足輕重的贊許一樣,都是合適的,也是大家所期待的。
當然,盡管我努力避免,我這下也就引起了安德斯太太的注意。但現在,我知道,她看到我會高興的。她確實很高興。她把手臂插到我肚子下面托了我一下,我站直身子,她讓我坐到一張長沙發上,她則坐在我腿上。
“安德斯太太,”我頭埋在她深深的乳溝里說,“安德斯太太,我愛你。”她緊緊地擁抱我。“誰想嘲笑,誰就嘲笑吧,”我高聲說道,我的情緒越來越高漲。“我跟別人不同,他們接受你的好客只是為了能在你家見到名流,我沒有野心。我不在乎你的錢,我有錢;我也不會碰你女兒,因為我有你。跟我走吧。”
她更緊地勾住我的脖子。“說你永遠愛我,”我說著,迫使她看著我,“說你愿意做所有我要你做的事情。”
“就現在吧,”她呢喃道。
“不能當著你所有客人的面!”我答道。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這么快就使這個傲慢的女人興奮起來,我也幾乎不敢相信她竟會如此疏忽自己作為女主人的職責。
她指了指畫板。我們踮著腳走過地板。她身體向后,仰靠在硬硬的桌子上。我一時尷尬極了,愣在那兒。“來吧,”她輕聲說著,就把我的頭朝她拉過去。我回過神來,對她說不能在這里做,我們去我房間,只是我得先找到我的鞋。
我們倆蹲下來,開始在客人身體之間的地板上找鞋,可沒找到。我后悔起來,不該在這剛剛還急不可耐的快活艷遇面前附加什么條件,于是我就開始應付,不再拼命找鞋,好像這樣也算找過了,不再找也沒有遺憾了。可現在,在地板上爬來爬去找鞋的安德斯太太卻堅持一定要找到。
“你看,”她說,“我找到了你的幾根頭發。”她右手捏著我的一根黑發,看上去像是噴過發膠的,烏亮烏亮的。我央求她別因為這個而分散了注意力。
“這里又是一根,”她喊著,舉起一根更粗的頭發。我又一次請她別為我的頭發操心了。而且,我也不信頭發就是我的,我摸摸頭,似乎毫發未損。
但是,她說這不可能是別的客人的頭發,因為沒有人的頭發有我這么烏黑發亮。聽她這么一說,我想也許她是對的。既然她堅持認為她家地板上不能有這種亂七八糟的東西,我就只好幫她。我們仍舊蹲在地板中間,撿出一小堆頭發,她喋喋不休地說到我的黑發和發質,她說話的腔調明顯地流露出厭惡。
“你壞了整個好事。”我吼叫起來,同時感到自己的面頰羞愧得通紅。這個地方一分鐘都不能再待下去了,我爬起來,朝門口沖過去。就在這時,我醒了。
我從夢中醒來的時候,屋里還是一片漆黑,窗外夜幕剛剛開始轉紫。但我還是穿上衣服,下了樓。到了樓下,我看見指揮家書房的門縫里有光線。我夢里經歷的怪誕的釋放給我壯了膽,我毫不猶豫地敲了門,看見大師正在桌前。
“希波賴特,進來吧,”他摘下眼鏡,親切地招呼我,“我不在工作,只是睡不著覺,就寫封信。”
“可能是排練讓你太興奮了。”我鼓起勇氣,禮貌地說。
他沒理會我,而是自顧自地說:“希波賴特,作為朋友,作為一個年輕人,你愿意跟我這么一個比你年長好多的人談談你的看法嗎?你覺得兩個相愛的人如果年齡懸殊太大,要緊嗎?”他接著說:“你肯定知道我對柳克麗霞·安德斯小姐的感情——如果你真像我認為的那樣感覺敏銳的話——你可能已經猜到我是在給她寫信了。”
我感覺到大師已經允許我思忖片刻后再回答,我也感覺到,任何回答,不管多么明智,如果很快做出的話,都會開罪他。我停下來,心想該如何回答他。
“嗯,大師,我做了個夢,”我最后開口說,“夢讓我明白了許多道理。在這個夢里,我發現年輕人和老年人之間相互吸引和相互排斥的情況都存在。假如年長的人過于不顧臉面,拼命去追求對方,對方就會反感。年輕人須主動求婚,年齡大的須以退為進,接受感情。”
他皺了皺眉頭說:“你講這番話,我理解你是在勸我追求起來不要那么熱烈。但是,坦率地說,我巴不得多去安德斯太太家幾次,多給我羞答答的寶貝兒寫幾封信。我惟一感到自信的方面是:我的求愛要比年輕人執著。對年長的人來說,有所保留是最危險的賭博,因為它會被誤認為是虛弱的表現。”
“也許,你不會有被誤解的機會,”我想幫他,“我能問一下嗎?你是不是她第一個情人?”
“哎呀,我不是的,”他說,“在我受到鼓勵去大膽追求柳克麗霞之前,我們尊敬的女主人早就留心她女兒的戀愛訓練了。”
“那么,你覺得現在你是不是惟一贏得她芳心的人呢?”
他臉色黯淡下來,看得出來,他討厭這個問題。他說:“我不清楚我情敵的情況,對去安德斯家比我勤的人來說,這些都是沒有必要問的問題。盡管……”他穩定了一下情緒,繼續說,“安德斯太太跟我說,你最近一段時間一直有點怪,你把自己關在家里,不像以前那樣定期去那里了。你是不是給什么妙齡女郎纏住啦?我不該拿一個老人遇到的問題來麻煩你。”他重新戴上眼鏡。鏡片厚厚的,他的眼睛看上去顯得滾圓而且木然。“你自己肯定也有煩惱的事情想和我討論,”他又說,“事實上,我剛才說的幾句微不足道的話——我知道你會泰然處之——與其說是要談談我本人的想法和問題,還不如說——我希望你別介意——是希望讓你絕對地相信我,好在我們之間營造出一個更加親切的氛圍。我本來想明天,也許是吃午飯的時候提這件事,盡管舉行音樂會之前我真的不該分心,所以,今天提倒很合適。希波賴特,你有煩惱的事情。如果我能幫上……”
他細聲細氣的、單調的聲音停了下來。我一直看著大師桌子后面窗外的天慢慢亮起來。
“沒有,先生,”我說,“什么煩惱都沒有。也許只是太孤獨。”
“但我敢肯定,你孤獨是因為心里有某種不快樂,并不是孤獨造成你目前的這種狀態,你可知道,所有的朋友都因為你這種狀態而感到心情沮喪。請允許我……”
“你放心,我的孤獨完全是自愿的。”
“你是說……”
“大師,我想告訴你,”我大聲說,“我是在體驗一種純凈,盡管也可以說是在體驗一種非同一般的狹隘,這一體驗無法與人分享。只有在我心里——我可以說只有在他心里,請允許我用這種特別的表達方式——我才細細地品嘗到它的滋味。”
他想安慰我,但不算成功,因為他所能做的只是屈尊俯就地對我說:“年輕人,自從我在安德斯太太家客廳里見了你,就感覺你是塊藝術家的料。但我們藝術家,”他慷慨地以“我們”相稱,所以他笑了,“我們藝術家必須抵制自我隔離的誘惑,避免脫離……”
“親愛的大師,我不是藝術家的料,你搞錯了。”我準備以屈尊俯就的態度回敬他。“我心里沒有什么煩惱希望向無動于衷的觀眾傾訴。我根本不想為大眾的胡思亂想推波助瀾。也許我是要袒露什么,但純屬個人的事情,別人不可能感興趣。或許,我什么都不會袒露,甚至對自己也一樣。但我知道自己在尋找著什么,我在自我的隧道里匍匐前行——這隧道把我帶向離可鄙地渴望博得觀眾掌聲的藝術家越來越遠的地方。”因為他不介意我尖銳的看法,我就繼續說下去。“我在尋覓寂靜,在探索寂靜的種種不同風格,我希望寂靜來回答我的問題。”最后,我高興地說,“也許你會說我這是在葬送自己。”
我討厭所謂的理解的目光,“親愛的希波賴特,”他甚至都沒有努力搞明白我講的東西就說,“所有的青年藝術家都要經歷一段……”
我站起身來,朝門口走去。我決定今天早晨就乘火車回首都。我這時變得非常興奮,這是新夢帶來的興奮。“大師,”他站起來跟在我身后的時候,我對他叫道,“大師,柳克麗霞給你歡樂嗎?她讓你激動得跳起來嗎?”他一臉的怒氣,不敢相信我會這么無禮,呆呆地站在那兒,一動不動。我沖出大廳,一步兩級地下了樓梯,一路上狂笑不已。“她讓你興奮得手舞足蹈嗎,老兄?”我回頭高喊。“你揮舞你的指揮棒嗎?有什么樂器是為你單獨演奏的嗎?”
一回到城里,我就馬不停蹄地開始投入我的新計劃——搞定安德斯太太。我在新夢中開辟的充沛的精力資源,我很開心地命名為“非常派對之夢”,它并非是虛妄的東西。我對指揮粗魯無禮,這是我表現出不對勁的熱情的開始。回城后,這一熱情保持數月有增無減。我還需要更多的活力。我笑容可掬,說著我能想到的甜言蜜語,來向女主人獻殷勤,但她好像只以為我已從憂郁中擺脫出來。我使出渾身解數,包括最不顧羞恥的最大膽的瞥視,才讓她的配合稍微熱情一點,從而對我的性意圖有所領會。對我的女主人來說,奉承成了一帖大劑量的藥,少一丁點兒她都不會有反應。要把奉承轉化為引誘,單和她上床是不夠的。對于她,性行為本身就好比是送她一件藝術珍品,或者一束花,要不就像一句奉承話。你必須花大力氣,堅持不懈,才能讓她明白性行為是不同于上述禮物的一種表示。并不是在奉承她,也絕不是給她什么東西,這個意思得一遍遍地向她灌輸。我的行動的悲哀之處就在于她根本不相信我和她之間的關系起了什么變化!
我現在意識到,我們的關系在處理過程中,存在著某種矛盾的東西。我是希望安德斯太太搞搞清楚我對她的愛并非是什么她本該得到的。她把我對她的感情,也即把我夢里出人意料的、讓人感到驚訝的要求,當成理所當然的事情。沒有什么比這個更讓我惱火的了。要讓她擺脫這種令人氣憤的自以為是,惟一的辦法就是向她暗示我并不認為她魅力四射。我不經意地說到我們的年齡差距、她日趨豐腴的體態、她刺耳的笑聲、她的色盲,以及她不理想的口音——事實上,這些對我來說沒有一樣不是最討嫌的。我不想羞辱她,所以,每次我都只是向她做些暗示,從來都不讓她完全確認。你看看我的兩難處境。我不是一個狠心的人。但是,她不知道自己得到了一種不同于、又強過她所希望喚醒的愛,否則,她會感到快活的,但這種快活被剝奪了,我為此感到遺憾。
你知道,我并不想安德斯太太感激我——我只希望她能當真。她在床上讓我開心,這不夠。她的性欲很容易被激發起來,我也因此勃起。所以,投入我的女主人那剛剛對我張開的、但是迎著我的懷抱,我找到了部分快樂,但不是幸福,而她在我身上找到了幸福,但她不快樂。
也許,你會認為,我們倆的關系并沒有帶我走出一直在讓我癡迷的那些有趣的困惑,只是給我提供了一些新內容而已。我對安德斯太太的感情只是一種自我探索。我們的關系與在我第二個夢——“非常派對之夢”——的基礎上的接下來的“版本”和變化中平行發展。有時候,我在彎腰游戲中輸了;有時候,我始終到不了晚會;有時候,身穿泳衣的男人氣呼呼地追趕我;也有的時候,安德斯太太不再找我的頭發,而是躺在我懷里,一副性感而可愛的樣子。我為了等待來自夢中的秘密和難以預料的暗示,不得不強行管制我們的關系。完全是靠與安德斯太太保持一定的距離,我總算才使自己的感情維持在某個高度。把握感情的藝術,就像做愛一樣,要有延時的能力;就我的情況而言,就是一種持久力,它依賴于我使自己的奇思妙想保鮮的能力。為確保自己有點隱私,我沒有請她幫忙。我也沒有像她所希望的那樣搬進她的莊園,我方方面面都斟酌行事,盡量保持體面。扮演好有夫之婦的情人這一角色,也跟扮演其他角色一樣,要遵守一套規則。我希望自己遵守規則。故意違反常規我不喜歡。我表現出來的與眾不同之處是我的性格使然,由性格深處的種種因素決定采取的行動方式沒法阻擋,雖然我對這一方式帶來的結果也并非感到特別的滿意。
相反,我的女主人違反常規倒完全是表面現象。她頻頻與人上床,因此需要撒謊,但她說的謊話不經思考,隨隨便便;除了真相不能說,沒有什么能妨礙沙龍生活和沙龍里沒完沒了的神聊。她有幸生活其中的環境鼓勵并欣賞對常規的違反,所以,從外表看,她是反常規的,但內心深處,她對社會法則充滿敬意;只是這種法則對她幾乎不構成約束。難怪,言行一致總是讓她感到驚訝,武斷隨意倒讓她覺得正常。
這樣,我隨著夢中秘密的“潮起潮落”而對她顯得時冷時熱的時候,她也就并不感到有什么值得驚訝了。我一次待在城里一周或更長一點時間,努力不去想她,她也并不埋怨。我在城里,常待在自己的房間里,感到非常自在。我看看書,想想自己的夢,此外,也進行一些體育鍛煉,來增強體質,還做一些智力游戲,譬如分析象形字的來源、背背二百九十六個教皇和偽教皇的名字,還和一位玻利維亞數學家通通信,探討一個我考慮了幾年的邏輯難題的解決方法。
我老是想著這合二為一的夢生活,它慢慢化為許多有趣的變體,它們都是關于我和我的女主人待在一起的夜晚——還沒有做新夢,但就好比是長時間的幕間休息。我發現,見到安德斯太太本人還不如做夢讓我興奮。從來都不是她引起我的性欲。這種欲念在我身上生,在她身上滅。她是容器,我把夢中的東西存儲在里面。但是,她照樣對我很重要。我認為她是個獨特的女人。夢里提示給我的種種性技巧在她身上得到了嘗試和體驗——在她身上,不在別的女人身上。我視之為我們關系的吉兆,不過,我下了決心,我們的關系該結束時就結束,絕不藕斷絲連。
做夢使我充滿活力,但最后,活力終于減弱、我想到我們的關系該結束的時候,我卻發現自己當初指望有的那點殘酷勁卻快沒有了。我甚至想過不告而別,離開這座城市。巧得很,這時候,她待在國外做了好長一陣子生意的丈夫回來了——而且大大出乎她意料的是——他居然邀請她下次與其同行。她央求我別讓她去。她說,這是她第一次婚外情,她準備向丈夫攤牌。但是,我推說為她的名譽和幸福計,拒絕幫她從婚姻的枷鎖中徹底掙脫出來。
就這樣,六個月來,我第一次完全自由自在地生活在我寄居的城市。我又在夢里勾引起安德斯太太來,一直到有天晚上,一個新的夢飄然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