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恩主(2018年版)
- (美)蘇珊·桑塔格
- 5530字
- 2019-01-11 15:02:14
我開始做一系列讓我受到觸動又感到不安的夢,是在與安德斯夫婦交往多久之后,我現在不知道。我想是一年之后吧,也許更長一點兒。那時我剛剛結束國外短期旅行回來。我還記得第一次做這種夢的那個晚上我是如何度過的。我和安德斯太太圈內的幾位朋友一起陪她去聽音樂會;聽完之后,又和一個大學朋友去咖啡館,那次我喝得比往常多了點,我們還為自殺的問題爭論,我認為自殺有失體面。凌晨,我快活地回到房間,衣服都沒脫,倒頭就睡。
我夢見自己身處一個逼仄的房間里。房間沒有窗戶,只有一扇高約三十厘米的小門。我想出去,就彎下身子。我發現擠不出去的時候,感到很害臊,生怕有人看到我在干著這顯然不可能的事。墻上吊下來幾副鐐銬,每副的頭上都是一個大金屬箍。我試著把一副鐐銬箍在身體的某個部位,但是金屬箍箍手箍腳都太大,箍頭又太小。我是在某個監獄里,盡管除了鐐銬以外,房間看上去不像是個囚室。
接著,我聽到天花板上有聲音。一扇活板門開了,一個身穿黑羊毛連體褲泳衣的大漢朝下打量我。他雙手吊在活板門上,朝下來了點,在門框上蕩了一會兒,就跳到地上。他站起來走路的時候,腿有點瘸,歪扭著。我猜想他跳下來的時候扭傷了,也可能他原來就是瘸腿,果真如此,他還這么干就有點奇怪了,因為天花板很高的。盡管他四肢肌肉發達,有光澤,但腿瘸了可就不再適合做什么雜技表演了。
突然間,我怕起來,因為我知道我沒有權利待在這里。他一言不發,只是朝我打了幾下手勢,叫我從我已經試過的小門出去。這時候,門大些了。我跪下來,爬了出去。我站起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在另一個房間,這間跟剛才的房間一模一樣。穿泳衣的大漢跟在我后面,手里拿著一根看起來像笛子的古銅色長家伙。他打著手勢,讓我跳舞,自己還先走了幾步,又轉了幾圈。我又怕起來,問他我為什么要跳舞。“誰在這個房間,誰就得跳舞。”他語氣平和地說。
“但我不是‘誰’,”我回答說。能和他理論一番,我很得意,“我叫希波賴特,是個大學生,但我不跳舞。”說最后幾個詞時,我的口氣比我想要表達的更強硬些,也許還有點兒無禮的味道。我只是想讓自己看起來態度堅決些。
他朝我腹部做了個威脅的動作,然后說,“你說得不對,誰在這個房間,誰就得跳舞。”
“為什么?告訴我為什么?”我抗議道,“看一個笨拙的人跳舞,不會給你帶來樂趣的。”
他又兇狠地做了個動作,不過,這次可不僅僅是粗暴的威脅,而是用笛子對著我的腿肚子猛地就是一下,痛得我直跳。然后,又說:“你想離開這個房間嗎?”語氣非常溫和,似乎跟剛才的猛打自相矛盾。
我意識到自己落到了一個比我強的人手里,只能忍受他跟我講話的那種奇怪方式了。我想討好他。“如果不跳舞,就不許走嗎?”我問他,希望他不至于認為我這是在嘲笑他。
一聽到我這么說,他操起家伙,劈頭蓋臉朝我打過來。頓時,我滿嘴是血,身上陣陣發冷。“你失去了跳舞的機會,”他說。我出于害怕跪倒在地,閉上雙眼,我聞到了他那件羊毛泳衣的濕氣,但接下來什么事都沒有發生。
等到我睜開眼,發現房間里的那個人成了個女人,她坐在角落里的一張高高的柳條椅上。穿著一件類似圣餐服或者婚紗那樣的一件又長又白的什么衣服。
我不住地盯著她看,但我知道我的凝視是斷斷續續的,是由成千上萬個死死的盯視組成,盯視間的小間歇跟盯視她的時間一樣長。我的盯視不能有連續性——就像一幅幅畫面之間出現的黑屏——因為我意識到嘴里有東西在流出來,臉也腫得疼起來,我也不想知道得更多,就好比人害怕看自己,因為不希望發現自己一絲不掛一樣。不過,因為那個女人看我時的眼神熱情友好,沒有什么反感,我就盡量讓自己放松,變得自然一些。也許,我一會兒看她,一會兒不看,是因為我一會兒尷尬,一會兒又不那么尷尬,我希望造成我能從一個盯視自然過渡到下一個盯視的假象,惟一的辦法是不要一直盯著看,而如果一直不間斷地盯著她,反而會有一種模糊的感覺,我的五官也會變得不清晰,我的臉也會給她留下不舒服的印象。
我想到一種討好她的辦法來接近她。我跳起舞來,我旋轉啊旋轉。我跳起來,又是拍打膝蓋,又是揮舞雙臂。可我停下來喘口氣的時候,卻發現自己并未能靠她近些。我的臉感覺很沉重。她說:“我不喜歡你那張臉,把臉給我當鞋穿吧。”
她這樣說,我并沒有感到驚恐,因為她沒有從椅子里站起來。我只是說:“你無法把一只腳伸進一張臉里面。”
“為什么不能?”她回答說,“鞋有孔眼。”
“也有舌頭。”我加了一句。
“還有鞋底。”她說著站了起來。
“你為什么要開這些傻玩笑?”我叫道,同時驚恐起來。這個房間的設施跟另一間一樣,我問她墻上的鐐銬是干什么用的。她聽后給我講了這棟房子的故事,也講到我為什么被安排在這里。我現在已忘了夢的這部分內容,我只記得有個什么秘密,還有某種懲罰什么的。還有就是有個人暈倒了,因為有人暈倒,大家就都忙著去照顧他,我被晾在一邊,也因此有權要求享受更好些的待遇。
我對她說暈倒的那個人就是我。
“鐐銬是為你準備的,”她說道。她朝我走過來。我匆匆脫掉鞋子,和她一起走到墻邊,她把鐐銬銬在我手腕上,接著,她把柳條椅端過來讓我坐。
“你為什么喜歡我?”她問。她就坐在我對面另一張椅子里。我解釋說,我喜歡她,是因為她不強迫我去做我不愿意做的事情。但是,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在想情況是否果真如此。
“這么說來,我就用不著喜歡你了,”她回答說,“你對我的激情就足以使咱倆在這里都幸福。”
我努力想以一種很策略的方式,告訴她我雖感到幸福,但我仍想離開這兒,與那個拿笛子的人相比,和她待在一起要愉快些。鐐銬的感覺像手鐲。但我的嘴在痛,腳在冒汗,我看她的目光,我知道,也不真誠。
我伸直雙腿,擱到她的大腿上,她抱怨說她穿的白衣服給我弄臟了,讓我走開。我不敢相信有這等好運氣,感到如釋重負,一時間倒不急于離開房間,感覺更需要做的事情是向她表達我的感激之情,我問能否吻別她。她大笑一聲,“啪”地摑了我一記耳光。“你該學會開口要什么之前就自己動手去取,主動跳舞,把鞋子交出來,臉上保持平靜。”她厲聲說。
我流淚了。沮喪之余,我請求她再作一些解釋。她沒有回答。我朝她猛撲過去,想強暴她。就在這個時候,我醒了。
我興高采烈地起了床。煮了咖啡后,我把房間徹底打掃了一遍,把所有物品都擺放得整整齊齊。我知道我身上發生了某種值得慶祝的事情,而要慶祝,把周圍裝扮得井然有序的樣子總是讓人感到非常愜意的。然后,我坐到桌前,想剛才做的夢。幾個小時就這樣過去了。一開始,這個夢引起了我的興趣,因為夢太清楚了,我是說我記得很清楚。但是,似乎正因為夢清楚,我才無法去對它作出任何有效的分析。我沒有善罷甘休。一上午我都在琢磨夢中的細節,我逼自己多動動腦子,來解釋這些細節。但我的腦子就是不能陶醉在釋夢中。到了半下午,我忽然之間想起這個夢可以說作了自我解析。甚或,腦子一上午都很遲鈍倒才是真正的夢,兩個房間里的場景就是對它的解析。(我現在還不希望把這個想法給讀者徹底講清楚。)
夢里我本人的某些性格特征——我狡猾的謙卑,動輒感到羞恥的傾向,哀求、害怕的樣子,想與我夢里那兩個人和解、哄騙他們,跟他們套近乎的念頭——使我回想起許多人談及童年的方式。但我不是一個生活在恐懼中的孩子。我現在已不記得母親的模樣,父親從來不打我,也不嚇唬我。“這個夢與童年無關。”我說。當然,這么說也許為時過早。
我停下來,仔細分析那個身穿泳衣、手持笛子的漢子,分析他對我懷有的敵意。我也察覺得出白衣女人對我的吸引力和她對我的拒絕。“我做了個色情夢。”我思忖著。傍晚前,我的析夢也就只能到此為止。
那天晚上,我和我已經跟你們提過的作家朋友——讓-雅克——在一家咖啡館有個約會,這位老兄二十出頭的時候當過職業拳擊手。他比我大十歲左右,與安德斯太太家其他客人比起來,我和他的關系更密切些。當然,他過著一種多重生活,隨時都要換一副面孔出現,所以,這樣的生活要完整地了解和把握也難。白天,他穿著拳擊短褲坐在房間里,創作他那些為評論家看好的小說;喝開胃酒的時候、傍晚時分,他就穿上黑西服去聽歌劇,或者造訪安德斯太太;到了夜里,他就到城里大馬路上游蕩,勾引男人,為此,他穿上各式各樣帶有異國風情的、能表現強悍男性性格特征的服裝,就像阿飛、水手或卡車司機一樣。他每部小說也就能賣出幾百本,所以,讓-雅克只得靠當男妓、靠小偷小摸來勉強維持生計。因為他公開談及他所謂的“職業”——他稱寫作為他的“工作”,我就常請他給我講講他的經歷。我想,他對我講的心里話要多些,因為他從我的態度中感覺到了某種中立,即既非不贊許,又非被吸引,也不像他別的朋友看待他的“職業”時表現出一種肅然起敬的著迷。到我做第一個夢之前,他不檢點的行為和我不失禮貌的傾聽一直是我們倆友誼的基礎。
可那天晚上,是我先開的口,讓-雅克是聽眾。我告訴他我做的夢,引起了他的興趣。“你有沒有擔心過自己腦子不正常?”他問道。
我不明白他為什么要問這樣的問題,因為我清楚我們誰都有做夢的權利,我們夢里可以有最出格、最隱秘的奇思異想。這個非同尋常的人竟會在我平常的生活中發現某種激發他思考的東西,著實讓我感到驚訝。
“你知道,”他接著說,“我不做夢,做夢的時候,我體內的東西慢慢宣泄掉,我感到這是難以忍受的事情,所以,我一直讓我的生活吸納住夢里隨意浪費掉的能源。我的寫作從我身上逼出夢境里的物質,然后拖住它,與之嬉戲。然后,我再尋找補充,比如在咖啡館的炫耀,沙龍里玩弄的政治陰謀,歌劇的奢華,以及同性戀性事中角色的喜劇性等等,都能讓我尋找到補充的能量。”
“我也是才開始做夢。”
“但既然開始了,”他笑著說,“哪里還有的好?你夢里講許多話,至少你是這樣對我講的,如果你一定要做夢,那么,沉默是最好的。如果想專心致志做什么事,就不能說話。”他笑道,“也許,我自己是個話癆,所以不做夢。”
讓-雅克不只是話多,還好動。他走起路來速度很快,似乎總是急欲去哪里,但從來又都不匆忙離開。他講起話來也差不多,又快又急,但又很自信,甚至自以為是。他的發音,要說起來的話,是過于清楚。我心里想,他是不是做什么都可以默不作聲,比如,一聲不吭地寫作、靜靜地做愛、大氣不喘地偷東西。
我們又要了兩杯法國白蘭地。“你覺得我哪天能解析清楚這個夢嗎?”我問他。
“你可以以夢釋夢,”他若有所思地說,“但是,夢最好的解釋會在你生活中找到,你得勝夢一籌才行。”
最后,他提醒我時間不早了,他要去找樂子、做生意了。我買單時,他揮揮手走了,我見他從口袋里拿出一只金色手鐲,戴在手腕上。
我從與讓-雅克的聚談中受到鼓舞,準備更加專注地對我做的夢追問下去。我原先想當然地以為,我接受的一些先入之見可以幫助我踏上確定性之路,現在,我將這些先入之見統統暫時擱在一邊,在這種情況下,哪能忽略夢這個非常來客呢?
我想,做“兩個房間之夢”前,我就做過夢。也許每晚都做。但我不記得這些夢了。如果我醒來的時候腦子里還有人和夢境的影子,那么,我一起床洗漱,影子就消失了。白天和白天的雜務看上去與往常一樣,一切都和我前夜睡下去時的情景相仿,我照常過著日子。睡著時,腦子里沒有夢境等在那兒。
以前,我常想自己為什么不做夢。是不是因為我的個性很遲鈍才形成的呢?也許是吧。但是,我開始做夢卻并非完全突如其來,讓我感到措手不及。從書上,從朋友們的聊天當中,我已經熟悉了夢的全部種類,它們不外乎以下情況:夢見被困在火里;人往下墜;遲到;飛起來;被跟蹤;夢見母親;夢見一絲不掛;夢見殺了人;性征服;被判死刑,等等,等等。我這次做的夢,還有緊隨其后的那些夢,無不部分地包含了上述類型的夢境里那些習見的窘態,但奇怪而又令人難忘的倒不是這些夢有沒有新奇之處,而是它們給我留下的深刻印象。我以前做的夢,如果我做過的話,一轉眼就忘掉了。可這個夢和隨之而來的夢怎么都忘不了。它們好像是由一只更有力的手寫下來的,筆跡也不一樣。
我說了,我首先要做的是釋夢。我似乎從一開始就沒有把這個夢當作禮物,而是把它看成一個要完成的任務。這個夢也讓我內心產生了某種反感。因此,我竭力想弄明白它,從而控制它。我越是想這個夢,就越感到責任重大。但是,我做出的各種解析都沒有讓我松口氣。這些解析非但沒有減輕這個夢對我日常生活所造成的壓力,反倒增加了。
讓-雅克已經向我指出了這個夢的言語表達的特點,僅此一點就迥異于我所理解的夢的一般特征。多數夢是顯示畫面,而這個夢是用語言表達的。
這個夢是用命令的口氣講話,但我并未因此感到虛榮心受傷。夢里的我沒有力量,沒有自尊。我知道做這個夢既是自愿的,又不是自愿的;說它自愿,是因為我先前已經想象過;說不是自愿,是因為它下了個我不明白,也無法回答的命令。
這個夢讓我傷透腦筋。
我有次旅行途中,待在一個小山村里,看到一個產婦難產。人們納悶,性愛怎么能適合她呢。她本人顯然也不明白為什么她的一次行為竟會給自己帶來這么大的痛苦。她拒絕一切幫助,實際上,她再也不懂她的親人、鄰居和接生婆在想方設法幫助她的時候,他們究竟想從她那里要什么,她不知如何是好。
她丈夫走近鐵床,想握住她的手。她沒有把他推開。但是,她的感覺已經內移。只有她心里知道這一點,她獨自一人鉆在狹小的自我之殼中。
做了第一夢之后有一段時間,就像我描述的這個產婦那樣,我有一種沉重的、被埋葬的感覺。我不知道如何拯救自己。釋夢就好比是我的剖腹產,讓-雅克是我殷勤的醫生。你知道,這段時間,我總的來說非常平靜。我不痛苦。這個夢并不是一場噩夢,但它改變了我。我轉過身來探究這個夢的時候,我對周圍世界及其百姓所思所想的探究的平穩進程被打亂了。
生產時遭罪的那個女人此前有過一次極端行為:和丈夫睡覺而懷上孩子。她現在遭受的痛苦只是那次行為的合乎邏輯的結果。但我似乎是未播種就結果。這夢我不要。它是自我孕育的。
做這個夢是我生平做出的第一個極端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