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書名: 恩主(2018年版)作者名: (美)蘇珊·桑塔格本章字數(shù): 1386字更新時間: 2019-01-11 15:02:14
中文版序
蘇珊·桑塔格
《恩主》是我的第一本書,也是我的長篇小說處女作,該小說最初以英文出版,距今已整整四十年了。在那之后,我又出版了三部長篇小說,還有數(shù)種短篇小說集、劇本和多本論文集。回頭看看,我發(fā)現(xiàn),《恩主》作為第一部小說,看上去像是一本很怪的書。大多數(shù)小說家創(chuàng)作伊始,總是以自身的經(jīng)歷為題材,希望講述的是他們童年時代、他們的父母親或他們學生時代的故事;也有可能,他們要寫寫自己年輕時的軍旅生活,或者年輕時的荒唐風流韻事兒,要不就是過早走進的糊涂婚姻。而我當時提起筆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己幾乎沒有寫自己的沖動。
這或許是因為謙虛的緣故,也可能是我不像常人那么自戀、虛榮;也許我根本就是膽怯或者克制;也許,比起大多數(shù)剛起步的小說家來,我更有抱負。現(xiàn)在,我所能說的是,當時我就清楚我想要虛構小說、虛構人物。我不想畫地為牢,僅僅講述自己的故事。
《恩主》的主人公與我迥然不同,我仿佛更清楚地表明了上述說法。他是法國男人,上年紀了(年過六十),而我呢,是個美國女人,當時才二十多歲。我完全是希望塑造這樣一位與我截然不同的人物,輕松自如、游刃有余地處理一個個吸引我的主題,因為,盡管《恩主》乍看起來缺乏自傳性,實際上講述的倒是一個很具個人色彩的故事。
寫《恩主》的時候,我在思考些什么呢?我思考的是,做一個踏上精神之旅的人并去追求真正的自由——擺脫了陳詞濫調(diào)之后的自由,會是怎樣的情形;我思考的是對許許多多的真理,尤其是對一個現(xiàn)代的、所謂民主的社會里多數(shù)人以為不言而喻的真理提出質(zhì)疑意味著什么。當時,對宗教觀念,以及更概括地講,對認真對待一個個觀念意味著什么,我有過很多思考。我當時想,一個人把自己交給自己的幻想,或者夢想,結果會怎樣呢?我也在想,選擇作家的生活意味著什么(要知道,沒有人請你當作家,逼你獻身文學。是你自投羅網(wǎng),以為自己是塊作家的料)。
希波賴特不是作家,卻以一種極端的方式表現(xiàn)出一個作家的意識。所以,他認為,他自己的生活由“一個完全是自投羅網(wǎng)之人的兩難和煩惱”所構成。這部小說可視為對“自省工程”的一個諷刺。我猜想,從某種意義上講,我是在拿自己開涮,取笑自己的嚴肅認真。我想,當時,我也透露了許多有關自己的信息;同時,我發(fā)現(xiàn),不管我對世界有著怎樣的認識,我總感到世界具有無限的復雜性和矛盾性,為此,我感到痛苦,并在小說中加以表白。
我認為《恩主》是喜劇性的,就像伏爾泰的《老實人》一樣。不過,我相信這也是一部色彩黯淡、令人不安的小說。希波賴特談到一些他并非完全明白的東西,當然,他不是一個非常可靠的敘述者。小說以第一人稱敘述,但我希望讀者別因為他是怎樣的人,或者他自稱是怎樣的一個人就對他的話信以為真。希波賴特所描寫的痛苦現(xiàn)實與他本人所保持的那份奇怪的泰然、他急于對痛苦的事情做出積極向上的闡釋是不同的,這一不同之處在我看來滑稽得很,同樣也關涉難以排遣的痛苦和無法平息的強烈的感情。
《恩主》講述了一個旅行的故事。這是一次生命之旅、精神之旅。這一旅行以達到平和或曰寧靜而結束。當然,我不會提倡這樣的寧靜,這也并非是我為自己覓得的寧靜。我在自己的生命之旅中,遠遠超越了《恩主》里的幻想的技巧和包裹著反諷的反芻。我最近的幾部長篇小說均有別于《恩主》,然而,在我早年創(chuàng)作的第一部小說中,我依然能認出自己來。如今,我已不需要以自嘲為掩飾,但是,我的風格當時就確定了,旅行也就此開始。
2003年12月于紐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