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吳常還沒來得及仔細體悟這種感覺，便“聽”見一陣遙遠的、熟悉的聲音。

那是巫祝降靈的歌舞。

十二個男孩和十二個女孩站在空曠的土地上，每人都手持火把，穿著草裙，臉上都抹著紅色、白色和黑色的草汁，將大祭司團團圍住。大祭司除下了原先帶著的木質面具，從茅屋中拿出一個古舊的、薄的幾乎半透明的石質面具，手中搖著一只木鈴，嘴里唱著古老的、早已無人使用的語言。

吳常“聽”到的卻不是從屋外傳來的聲音，他是從天地之中聽到了一種古老的呼喚。這種聲音不知不覺將他帶到比蠻荒更早的時代，那個時候，女媧剛剛創造了凡人，這些小得不能再小的生命比其他的生靈脆弱得多，卻有著和上古之靈相似的模樣。

女媧對這些小家伙喜歡得愛不釋手，久久不愿回到自己的居所。她總在為凡人奔忙，不是在與山精水怪交戰，便是在煉石補天、教授凡人最初的知識。

伏羲勸了多少次，都沒法讓女媧放心地離開凡人。這個時候，天地的清濁之氣已經開始漸歸正道，四季開始分明，而靈氣也都匯聚在一些仙山海島之上，凡人生活的地方靈氣越來越稀薄。

好在凡人不需要靈氣也能生存，和其他萬物一樣。但女媧卻因為缺乏靈氣而越來越脆弱，有幾次幾乎為偷襲的上古惡靈所傷。

最后，伏羲無可奈何之下，只得在凡人中選取了德高望重的首領，教授了“降神”之法，當這些凡人在特定的儀式之下、用舞蹈和音樂感通天地，上古之靈便可以從任何一個地方聽到他們的請求。

為了令女媧放心，伏羲親自拜訪了司命、龍神、太一、云中君等好幾位上古之靈，這些上古之靈都紛紛同意協助凡人，這才令女媧略略放下心來，返回仙山休養生息。

但在黃帝之后，凡人之間的戰爭流血千里，使得巫祝的傳承幾近斷絕；而上古之靈又因為接連的戰爭以及伏羲的隕落，幾乎都棄世不出，凡人與上古之靈的聯系便幾近斷絕，即使還有巫祝向上古之靈祈禱，也往往不是用錯了方式，就是得不到任何回應。

也許是因為伏羲的隕落，女媧性格大變，從此再不履凡塵。于是幾乎再也不出現的上古之靈，便逐漸被經常顯露神跡的仙與神所代替，成為了凡人信奉祈禱的主要對象。

來不及再多沉溺于回憶之中，吳常將自己徹底放松，循著古老的召喚，仿佛一步便可跨越千山萬水，來到那個聲音的面前！

與此同時，正在緊張地注視著連翹尸體的小劉公子，突然發現連翹的手指輕輕地動了一下。

“大司命？”小劉公子試探性地叫了一聲。

連翹似乎沒有聽見小劉公子的聲音，她的面容是尸體常見的青白色，此時在火光的映照下卻顯得有幾分活人的神采。但從她睜開的、發白的眼睛中，一眼便能看出這是一具死去已久的尸體。

那些圍著大祭司的孩子們有幾分害怕，但是一則仗著人多，而來大祭司之前已經說過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因此也都不跑開，而是靜靜地站成一圈。

大祭司不慌不忙，口中發出幾個拗口難懂的古音，連翹的尸體便立刻站了起來，邁著不算太靈活的步伐向河邊走去。

吳常此時正處在一種難以言說的狀態之中：他大部分的神魂都留存在自己的身體里，但有又一部分感通天地的神魂隨著祭祀的“降靈”走入連翹的軀殼之中。

連翹的身體里空空蕩蕩，一點三魂的痕跡都沒有留下......吳常仔細探查一無所獲，但這是他已經知道的狀態，因此并不特別氣餒。他需要尋找的，是七魄遺留在軀體里的、最本能的痕跡。

七魄的痕跡不像三魂那樣，是以記憶或情感的方式留存，而是最原始的、最基礎的記憶，當一個人活著的時候甚至自己都不會發現的記憶。

就像肌肉記憶或者潛意識那樣，一個人即使想著別的事情，也可以自動找到走回家的路......吳常一面在心里尋找著科學的解釋，一面讓自己的神魂依附在連翹的身體里，信馬由韁地放任這具尸體自行重溯生前的軌跡。

連翹毫無意識地向河邊走去，然后停在河邊，久久地站著，仿佛在等什么人的樣子。然后她彎下腰，似乎在向河里照出自己的模樣，對著河中的倒影整理自己的頭發。

也許是在等一位朋友？吳常正想著，突然感覺到一種奇怪的拉力，連翹的身體突然九十度地向下彎折過去，以一種極度不自然的方式，從腰部直直向下彎過去，而她的雙手則拼命舞動，仿佛試圖抓住什么東西。

“有東西在拉她！”吳常立刻明白過來，他剛想用力抬起身體，突然想起來這不過是在重復連翹死去之前所發生的事情罷了，連翹早已死去，而他也并不能改變這一結局。

連翹的身體越彎越低，最后一直靠近了水面。吳常猛然透過清澈的河水，看見水面上浮出一個模糊微笑的、連翹的面孔。

不對！吳常的心中頓時一凜，連翹此時被拉入水中，應當意識還是清醒的，不然她不會揮動著手臂，試圖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在這種情況下，連翹絕對不會發出微笑！吳常猛地感到自己后背一涼，水中那個倒影絕對不是連翹，而是別的什么東西！

此時的吳常反而冷靜了下來，他仔細盯著水中微笑的面孔，這便是連翹尚未散去的七魄最后留下的映像，所有信息和細節都藏在這里了。

“河水、影子......”吳常的大腦極速運轉，他想起了祭祀提到的、明明懂水性卻死在水邊的孩子，以及小劉公子被自己影子纏住、動憚不得的情態。

影子成精？這說不通。吳常暗自推測道：一切能夠成“精”、“怪”的東西，無論是最初有生命的、還是沒有生命的，都必須是恒長存在的，譬如一塊石頭、一棵樹木，甚至一塊磚頭，感受天地精華久了，又經歷了某些特殊的狀態，最終獲得了一種類似生命的存在，這叫“精怪”。

而影子則不然。影子是光線對人形態的投射，不僅隨著光源不同隨時變換，而且不同人也有著不同的影子，沒道理說許多人的影子都突然成了精，這就像不可能說所有人的鞋子都一起成了精一樣。

因此只有兩種可能：第一，有什么存在能夠影響到“影子”；第二，有什么東西躲在影子里面，把自己偽裝成影子的樣子。

吳常的目光穿過那個微笑的倒影，看見河水深處，似乎有什么黑色的東西在微微蠕動，看上去像個會伸縮的蚌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