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之后,顧予心便很少來顧予初這里,大多是差遣房里的丫頭送些親手做的果飲糕點,明面上是說怕擾著姐姐休養,但二人都心里清楚,該各自適時消化這復雜的心緒。
啟幀更是公務纏身無暇顧及臨月閣,如此甚好,少見一日,這尷尬的心事也許便能退卻一分。
書案上的賬本已堆積如山,顧予初埋在其中,真是頭疼啊,自己壓根不懂生意之道,往來帳目如此繁雜,更何況這盈虧之間,單看這些帳薄哪里可以分辨的清楚。
不如親自去看看吧,反正也悶在府里好多日了。
她讓蓮生叫來府中大管事徐張,說來奇怪,這府上的大管事并不想她想象的那樣,年紀稍大,精于世故。
恰恰相反,他居然是個年紀輕輕的美男子,不過二十出頭樣子,看長相有點優柔寡斷,但安排起事情來卻是有條不紊,一點也不輸閱歷豐富的老人。
在表明了自己的意圖后,徐張以最快的速度安排馬車陪同她走訪王府名下產業。
不走不知道,這王府名下的田地與產業真是讓人瞠目,整整一條菲郢街皆是秦王所有,古玩、綢莊、酒樓、當鋪、糧油各種店鋪皆全。
徐張穿著竹葉青的長衫,為她一一詳細介紹,他對所有店鋪盈虧了然于胸,這讓顧初心中實在佩服。
經介紹,秦王下令所有租金減半收取,所以菲郢街雖地處啟都皇城稍偏,但買賣生意卻異常興旺,異國商人往來頻繁。
人流聚集是最好的掩飾,各類消息傳送便更為安全和隱蔽,秦王產業雖稍顯集中,但往來的生意卻輻射全城,特別是每一位要臣和皇子府邸及其產業、商鋪周邊定是安插眼線時刻緊盯,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
顧予初頓時茅塞頓開,這往來帳目上怕是另有玄機,想著回府定要重新研究一番。
跟著徐張跑了一大圈,聽了每個掌柜稟報了各類生意的大致情況,她心中有了些眉目。
打道回府前,顧予初不知不覺的跟著徐張走進了一家珠釵首飾鋪,這門前懸掛的《忘珍閣》匾額不同于傳統木頭雕刻,而是用絲線繡制而成,彩色的絲線上用打磨成大小不一的圓形貝母點綴,陽光下很是炫彩奪目。
但最耐人尋味的是店鋪左右門簾上雕刻的對聯:
“磐石易轉蒲草難追,胭脂不悔珠翠永璨”。
聽起來有些喪氣,但仔細想來倒是有趣的很,薄情兒郎靠不住,珠翠玉寶永相隨。
顧予初莞爾一笑。
首飾鋪的掌柜領會了徐張的眼色,稍稍向他們鞠了鞠躬,省去了叩頭行禮的規矩,只當他們是最普通的客人。
“恭迎王妃,小的姓林,王妃親自上門視察,不勝欣喜。”雖免去了規矩,掌柜嘴上還是恭敬有佳。
“林掌柜不必多禮,我對生意之事不大了解,今后還請掌柜多費心經營。”
“王妃可是折煞了小人,為王府做事自當是盡心盡力,何來辛苦費心。”
掌柜的緊張的接著說道:“這店里的一應珠釵首飾全由自家匠人打造,翡翠寶石多為百色、疆州之地采集,成色皆是上品,樣式也是當下最時興的,啟都官家富甲家的女眷小姐皆頗為青睞,勤來光顧,就連宮里的娘娘美人也常差人定制取樣,這是小店的一應帳目,王妃請過目。”
“林掌柜做事謹慎,我自當放心,只是這宮中所供之物必當加倍用心,馬虎不得,這賬本我可否帶回府中翻看后再命人送還。”
“王妃太客氣了。”林掌柜早就將賬本準備在側,恭敬的遞上。
徐張接下賬本之后,顧予出不自覺的走馬觀花瀏覽起這店里的珠釵頭飾。
美人韶華流逝也是無可奈何之事,在這男子多情的世界里,怕是只有這些金玉寶石才能始終陪伴如初,見證了款款深情的空對和落寞,或許這才是它們能讓女子欲罷不能的真正原因吧。
瀏覽之余,一只寶劍形狀的玻璃種藍水翡翠素釵闖入顧予初的眼簾,沒有過多的繁復的雕刻花紋,只是小小的簡單的一只,散發著清澈的藍色螢光。
這枚素簪與以往花枝瑞獸的雕刻主題不同,它整體呈寶劍形狀,劍身猶如波浪,弧度柔美卻不失劍氣,劍舌無紋,劍格上雕刻著兩朵一大一小的祥云,月牙型的劍柄尤為特別,與劍格上的祥云兩兩呼應,像是云層里的初月,很是別致。
顧予初一眼看中,情不自禁的拿起來仔細端詳了一番,而后又忍著放回原處,但目光始終不由自主的瞄向于它。
今日她終于體會到女子對珠釵欲罷不能的心情了,從前不喜看來也只是之前沒有遇到特別中意的罷了。
顧予初很想把它買下來,但做為王妃來查看店中生意,怎可眼皮子淺到拿了店中的賣品,失了身份不說,恐讓人笑話,于是她決定立刻打道回府,生怕多待一秒更加欲罷不能。
回到府中,顧予初仍不自覺惦記那枚素簪,為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她開始翻閱帳薄,尋一尋其中的玄機。
今日整整一天巡查的頗有收獲,她似乎發現了一些蛛絲馬跡,特別是買辦珠釵首飾的帳目詳記。
本月賬簿記錄,這忘珍閣的主顧皆是啟都權貴世家女眷,就連風吟殿的藍美人和皓月宮的夢依貴妃也是忘珍閣的常客,每月都差人買辦各色頭飾。
再看本月冊簿,記錄著好多筆定金,皆是定制的釵環首飾所需,尤其是夢依貴妃本月就遣人來店三次,來圖定制翡翠鏤空蝙蝠石榴紋簪一枚、金鑲紅寶石桃蝠簪一套、金鍍燈籠珍珠流蘇步搖兩對,真真是大手筆。
莫不是宮中近日會有喜事發生?顧予初暗自琢磨著。
月光灑進了臨月閣半開的窗子,涼風襲過很是舒服,那枚素簪真是好看,不知今日是否被某位小姐插在發間或是收入心愛的妝匣中,顧予初望著月亮又忍不住惦記起了心愛之物,卻未發現窗外有人在默默的注視她。
立在樹影下的啟幀看著閣中神游的女子出了神,她秀發垂肩,不施粉黛,在朦朧柔和的月光下顯得更為素雅清麗。
過了一會,他才推門入房,走近暖閣,神游的女子方才回過神來,稍顯拘謹。
“王爺安好。”
顧予初規矩的行禮,自妹妹與她坦言心事以后,她決議藏好自己的感情,再不能與這個男人越矩半步。
“今個轉了這么一大圈,有沒有累著?”啟幀一如既往的溫柔,自顧自的坐下。
“我本是練武子身,這點子路程算不上什么,有勞王爺掛心了。”顧予初眼神閃躲,客套有禮,心中反復提醒自己,妹妹與他才是良配。
啟幀微微笑了,聽出了這話里的別扭與客套,伸手拉住了眼前不敢直視自己的女子。
顧予初企圖抽出手來,可反而被握得更緊。
啟幀強拉著她走到梳妝銅鏡前,雙手按住她的雙肩,指示她坐下。
顧予初身體緊繃,異常緊張,大氣都不敢出一個,啟幀透過銅鏡見她窘迫抗拒的樣子,非但沒有不悅,反而揚起了嘴角。
他順勢坐在梳妝桌案上,面對著張皇失措的女子,直直的注視著,直到她臉頰上飛起了層層彩霞。
這時,他才從腰間中取出一只精美的雕花檀香木盒,遞到已然局促不安的女子面前,輕輕的說道:“打開看看。”
顧予初詫異抬頭望向他,遲疑了半晌才伸手去接。
嘀嗒,珍珠鎖扣彈開,一股淡淡的清香撲鼻而來,那盒子里靜靜地躺著的正是那枚讓她心中念念的素簪。
“喜歡么?怕是今天有人的魂兒丟在忘珍閣了。”啟幀打趣道。
顧予初還是不說話,只是低頭看著它,心里滿滿的糾結。
啟幀見狀,拿起這素簪,輕輕的插在她的發間,喃喃道:
“我家小初長大了。”
女人依舊無言,心里苦澀泛濫。
男人見她如此反應,伸手撥了撥她鬢角的發絲,繼續說道:“這簪子與你很是相配,我本想直接送你,又擔心你不喜歡,便差人放到鋪子里讓你自己去選,沒想到小初與我仍是心意相通的。”
當年,顧予初踟躕卻又堅定的緊握匕首望向他的眼神,他始終都記得,那么勇敢卻又絕望。
那一刻,他真的很想收回這個荒誕的決定,留下她好好的照顧和憐惜,但自己被圈禁,前途未卜,自顧不暇,也只能殘忍的送她去顛沛流離。
在顧予初三行書院的前五年里,他亦背井離鄉身在邊境軍營,直至受封副將明帝許他回啟都之后才有空前去探望。
他告訴她自己已著手復仇大計,盤算著該讓她以怎樣的方式參與其中,然而在此之前她必須心無旁騖的加倍努力習武用功,事實她亦做到了。
他逼她堅強,逼她喋血,卻在不知不覺中將她深深的逼進了自己的心里。
恍然如夢,若幼時的偏愛說不清緣由,那么十五歲的女孩懔冬逆光之下克制又悲寂的側臉,卻是他一眼萬年的最深的批注。
他是不愿承認的,無心無愛才能不受牽制威脅,他要揭開這盛世皇朝下的虛偽和腐朽,撕毀讓他母親粉身碎骨的至暗黑幕,而在此之前唯有孤獨才能讓他時刻保持清醒。
之后五年,他也曾幾次出入書院,但除了那一次照面,卻再不敢與她相見,擔心哪怕多看她一眼,亦會萬劫不復。
然而,寂寞的影子被思念的雙手纏繞著,他終究抵不過、逃不了,便索性順了自己的心意,不再掙扎。
愛了就愛吧。
既然認定,不管她答不答應,此生便不會放過她。
隨后他趁著平復百色有功回朝封賞之際,求明帝允了這段婚事。
這也是他自母妃薨逝之后,第一次開口求他的父親,無關朝政,明帝也沒有拒絕。
他欣喜若狂,將珍藏許久藍水翡翠命人琢成傳說中莫邪劍簪,作為娶她的第一件聘禮。
為了她可以從容的站在自己的身邊,不懼黑暗和險惡,再之后的三年,他親自安排對她的各項訓練并指派任務,磨練她的意志,豐盈她的內力,盼著與她回來與自己并肩前行。
然而,在親眼看見顧予初在密林里面對多倍于同門的陷阱與考驗而險些喪命于猛獸爪下時,他這才明白自己有多可笑。
明明現在的自己有實力護她周全,更何況在三行書院的十年修煉讓她已有足夠能力自保,為何還要推她入巽門殘酷的考驗,逼她犯險。
他抱著她瘦弱的、滿身泥濘和血跡的身體時,心中滿是悔恨和愧疚,該是接她回家的時候了。
啟幀看著她猶豫的樣子,也不禁憶了往事,待顧予初抬頭看向他的時候,才回過神來。
“這個,我不能收。”
她思考了許久,終于鼓起勇氣拒絕,可當她抬手欲抽出素簪時,卻被啟幀攔下。
“不許拒絕。”
第一次表明心意,卻被拒絕,這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即便他清楚的知道眼前這個女人是違心之舉,但心里仍舊失落,他語氣不受控制的變得生硬,霸道的回應著。
“這忘珍閣早就轉入你名下,以后好生打理著,這簪子就是地契和信物,王妃可憑此去天下任何一個運通錢莊提取盈利。”
他接著以命令的口吻交代著,容不得她考慮。
“王爺,恕屬下萬萬不能接受,我已在府白吃白住,怎可憑白又占了王爺的產業。”
顧予初很是驚愕,隨口找了一個沒有說服力又很可笑的理由,卻不成想打散了啟幀心中初見雛形云雨。
“你怎知是白吃白住,我也是要收利錢的,不如你……以身相許吧。”
他突然湊近她幽幽的說道,眼里盡是認真與溫柔。
以身相許四個字如驚雷炸裂在顧予初的心頭,嚇的她差點跌落倒地。
啟幀見狀一把摟住了她微顫的腰肢,她本能的掙脫,轉身繞開男人纏繞的手臂,并推開這具炙熱的身體。
可惜,論起武功修為,她還是差了一大截。
啟幀就勢反拉住顧予初的右臂,拖她入懷,憑她再這么用力掙脫也無計可施。
“武功倒是精進不少,怎么還是如此頑皮。”啟幀貼在她的耳邊笑道。
顧予初尷尬的望著眼前的男子,想著這哪里是平日里那個冷若冰霜,不茍言笑的秦王,倒像是喝醉酒的流氓瘋漢?于是下意識的低頭湊近聞了聞啟幀的衣襟。
“一品居的碎玉藏釀今日開封,我多飲了幾杯,這酒甚是醉人。”啟幀看出了她的心思,故意說道。
“即是這樣,王爺還是早些安寢,我叫蓮生來扶您回南苑。”顧予初一心想著早點打發他回去,不要在瘋鬧下去,否則自己鐵定要吃大虧。
“這酒后勁太大,怕是走不回書房了,今夜就宿在這兒了,王妃別想趕我走。”男人依靠著他,瞇著眼睛耍懶道。
顧予初哭笑不得,不知如何是好。
“嗯?可是,可是……”她飛快的尋思著如何委婉的回絕,“那個,我睡覺打呼嚕的,怕擾了王爺。”
“哈哈哈哈哈哈……”啟幀終于沒忍住大笑了出來,“我的王妃的本事倒是不小。”
顧予初紅著臉,尷尬又羞澀的恨不得掀了屋頂立刻飛遁出去。
“玉門關邊防布局調整今夜急著定奪,那么只有下次再聽王妃打呼嚕了。”
啟幀曖昧的揪了揪她的鼻子。
“另外,三日后皇后生辰,宮中設宴慶祝,你隨我一同入宮,賀禮你挑選好,安排徐張打點即可。早點歇息,我走了。”
“嗯。”顧予初點點答應,把人送出了門口,確認他離開林月閣才松了一大口氣,趕緊插上門閂。
今日之后,她心中又苦惱異常,苦心壓抑的愛慕之心又悄然萌動,這場孽緣到底應該如何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