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日蘇”在蒙古語里是松樹的意思,這是祖父給我起的名字。當初他也許是希望我這個天生就被重病纏身的孫女,可以像那一年四季都生機勃勃、枝繁葉茂的松樹那樣堅強地在天地間不畏任何艱難困苦勇敢活著吧…但坦率地講,我不敢理直氣壯地說自己的意志有多么堅不可摧,我只是一個從娘胎里出來便莫名其妙得了重度腦癱不會走路的女孩兒,從小到大所有事情都要依靠父母來精心照料,迄今為止還從未像健全人一樣走過路呢。平日里除了坐在輪椅上用不太靈活的右手勉強拿勺子吃飯之外,便剩下讀書看雜志或用一根手指頭極其緩慢地在電腦鍵盤上打字搞創作。除此之外,偶爾還會玩兒些簡單的益智游戲或陪父母看看電視節目,這就是我簡單而充實的生活。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會得上這種難以治愈的病癥,恐怕就連父母他們也百思不得其解,如此悲慘無奈的噩運為何會降臨到我們這個平凡人家吧?在被遺忘的模糊童年記憶里,我好像總是趴在媽媽的背上跟著她四處求醫問藥,后來長大了聽媽媽告訴我,自從知曉我這個女兒今生有可能將成為身體殘缺之人那刻起,只要看到報刊雜志上關于治療腦癱的廣告不管是真是假,她和父親就會馬上出去向親戚朋友借錢然后帶著我去治病,那些個北京城所有的知名大醫院以及其它城市的醫院差不多都走遍了,盡管結果往往是他們最不愿意接受的,但為了有朝一日奇跡能夠發生在我的身上仍然堅持了許多年,這其中的艱辛與心酸用寥寥數言是難以盡數的。
令我至今都不能忘懷的是在七歲那年,爸爸媽媽帶我去過最遠的地方是黑龍江佳木斯,那次也是媽媽偶爾從報紙上看到一則小廣告之后,便迫不及待跟爸爸商量盡快借到錢,好快點帶我去那個專治此類病癥的醫院;我永遠忘不了那次三天兩夜的漫長旅行!爸媽在想方設法在最短時間內湊到那筆為數不多的看病經費以后,就馬不停蹄拿著極其簡單的行李又一次踏上了征途…我已記不太清楚這一路上我們究竟倒了幾趟車,只隱隱約約記得爸爸媽媽和我一直在擁擠不堪的人群和車廂中打轉;為盡可能節省那筆東拼西湊、來之不易的治療費用,父母只購買兩張硬座火車票,而上車后,他們就把那張硬座騰出來讓我睡,可他們自己每到困倦難抑的時候,就在座位下面鋪上幾張舊報紙輪流鉆進去迷糊一會兒。飲食方面更是節儉到底,就著火車上提供的白開水吃點從家里帶出來的干糧算是旅途上的正餐,沒有任何講究只是將就填飽肚子就是了。一心盼著早點到達目的地,可當他們滿懷著美好向往終于背著我站到那家所謂正規醫院門前時,才意識到這次又是一場虛無縹緲的空歡喜,類似于這種令人既感到氣憤又悲哀的經歷我已記不起究竟遭遇過幾回?媽媽曾不止一次對我感嘆過,每次聽到醫生們面無表情地說出‘很抱歉,我們實在是無能為力’這句話的時候,她就渾身無力地想癱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一場,但她卻欲哭無淚!我不愿意把自己的身世描述得有多么不幸凄慘,更無意標榜自己的父母親如何偉大,也并不想回避自己與別人的不同之處,因為我早已明白自己只不過是地球上諸多可憐人當中的一員罷了,這是客觀存在的事實,不是我刻意回避就能讓它自動消失的,最起碼我無法擁有一個健全的身體是不可改變的現實。還有,依照目前的情況來看,我將有可能真的終生都要過這種像新生兒般被人呵護照料的無奈日子直到生命的盡頭!或許對于某些懶惰消極的人而言,這樣的生活聽上去既愜意舒服又無憂無慮,然而,這種毫無生機的生存方式,久而久之會使人不由自主產生某種十分強烈的被禁錮的壓迫感,隨之,那些人性中與生俱來的逆反情緒就會趁機統統冒出來侵擾你的正常思維活動,比如像什么煩躁、自卑、彷徨啊…甚至還有厭世的極端想法。
我曾經一度竟然想不出自己活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么意義,難道就是為了整日百無聊賴地坐在輪椅上虛度光陰嗎?由于一時間難以排解這種迷茫無助的精神苦悶,所以只能選擇將痛苦轉加到最珍視自己的親人身上,來宣泄集聚于心中的那份不安與恐懼,即使心里非常清楚這么做只會讓原本就身心俱疲的雙親更加心痛不已,但仍舊任性地堅信無論自己做出什么樣的過分事兒,一向對我呵護有加的父母到什么時候都不會狠心撒手不管的,唯有默默陪伴在我的身邊付出一切,如今想來,那段時間自己的所作所為簡直是不可理喻、荒唐可悲!我怎么就沒想到,其實,承受最大內心苦痛折磨的應該是父母親,因為他們才是最愛我的人啊…隨著之后幾年當中經歷過數次自己和家人命懸一線的危機時刻,我才逐漸領悟到存活于世的每個人難免會遇上幾件措手不及的突發事件,并不是只有身有殘缺的人才那么不幸倒霉,也許所有人都會碰到意想不到的天災人禍。比方說,我認識一位心地非常善良的長輩,他居然在短短幾年之中因兩次意外事故先后失去了一兒一女,這對于一個父親而言無疑于致命打擊吧,把一雙兒女好不容易養育長大,滿心歡喜地憧憬著安享天倫之樂,但到頭來卻是孤老終生,這是何等殘酷凄慘的人生結局??!記得上次他來我家作客時,聽到母親向他傾訴這些年為了養育我而經受的種種艱辛苦楚,便溫和地安慰道:“不管怎么樣,你們的孩子好歹還陪伴在身邊,可我的兒女卻永遠離開了,再也回不來了…不是嗎?”這句話給我留下了刻骨銘心的震撼,它仿佛突然之間喚醒了那顆已經麻木許久的心靈,使我豁然懂得了珍惜自己所擁有的一切才是生命中最寶貴的事情。
也許是因為我一直生活在蒼茫大草原上的緣故吧,因此,性格或許并非真的那么自卑憂郁,隨著年齡的增長,現在的我已將尖銳鋒芒慢慢退掉,開始以比較平和自然的心態重新看待周遭的事物和人,并且學會自我反省與審視內心的所思所想,這大概和我平時喜歡利用閑暇時間閱讀很多各種不同領域的書籍有某種關系吧。起初,只是出于想以此來填補無法與同齡人一樣走入校園聆聽老師講課的遺憾才那么癡迷書海,由于不能在現實社會中建立起屬于自己的社交圈子與人交往,所以生活的大部分時間我是在閱讀中度過的,每天重復這樣一成不變的日子,時間久了確實會覺得有點枯燥乏味,但值得慶幸的是,通過無數個春夏秋冬日積月累的潛心學習,從那些各式各樣的書籍之中我不僅獲取了海量知識,而且潛移默化中開闊了閉塞狹小的心智與視野,還為今后的文學創作鋪就了一條寬闊而豐富的靈感之路,使我在寫作過程當中能夠盡情發揮、游刃有余。周圍的許多人從小就夸我很聰明伶俐,說我能夠通過勤奮自學可以掌握這么多文化知識真是了不起!但他們并不曉得這些年我付出了多少努力和心血才達到現在這個水平的。想當初,趁著爸爸媽媽上班便拿著家里的電視報拼命死記硬背那些節目名稱,只是為了多認識幾個生字,盡管用并不聽話的手拿著鉛筆在本子上費勁寫出的每一個字都是歪歪扭扭的,還是要咬著牙堅持到底,因為我想跟弟弟那樣有一天背上新書包去學校,雖然這個愿望至今都未能實現,可那份強烈的渴望依舊縈繞心頭始終揮之不去…即便對電腦操作一竅不通,可仍然倔強地下決心一定要在最短時間內學會使用它,其實我做這些目的只有一個,就是不想在別人眼里自己看起來是那么的可憐。在我剛開始嘗試文學創作的時候,父母為了使我拓展思路開闊眼界,特意湊錢讓弟弟從省城的網吧里掏回來一臺可以連接網絡的二手電腦,即使那個時候家里的經濟條件并不寬裕;雖然之前爸爸的同學已經借給我了一臺那種很老舊的白色計算機,但可惜它無法連接寬帶網絡,所以我還是不能和外面的大千世界互動,直到后來有了那臺從網吧弄來的舊電腦,才使我從此能夠隨心所欲了解所有陌生的事物,還可以在文學網站上書寫自己的夢想與人生理想,或是跟虛擬世界里結識的網友隨意談天說地,那段時光里我真的體驗到了幸福的感覺,那是一種妙不可言的滋味。
始于文學創作第三年的夏季,我終于收獲了第一顆耕耘所帶來的果實和喜悅,我的一篇短篇小說被《江河文學》雜志社從網上選錄刊登了。從那開始,我的生活開始悄然發生著細微變化…由于作品逐漸被越來越的人所關注,以前很封閉的世界豁然之間似乎變得那么寬闊,以至于一下子覺得原來外面的世界是如此美不勝收啊!我很感謝家人為我買來的那臺隔三差五就會出現一些小故障的舊電腦,如果沒有它的話,也許,我至今還在自己閉塞的狹小空間里困惑徘徊不能鼓起勇氣敞開胸懷。如今,我擁有了一臺輕便嶄新的筆記本電腦,這是我成為錫林郭勒文聯作協會員以后文聯領導專門獎勵給我的!兩年前,我和父母在離開數年之后重新從縣城搬回到了眷戀已久的草原故鄉,可是,草原深處由于還沒有接通寬帶網絡,因此,這給我的生活和創作造成了不小的困擾,因為即使我完成很多作品也無法立刻給雜志社投過去,這讓我一時間變得忐忑不安、手足無措,我很擔心以后該如何與繼續外界保持暢通無阻的聯系?就在我一籌莫展的時候,某天,我忽然看到電視上播放的一部連續劇里,一個女孩正在用U盤熟練地發郵件的畫面,這倒是無意間給了我靈感,我立刻就想到,要是我把寫好的作品存進U盤中,然后下次在媽媽進城辦事之際,托她把U盤交給以前的鄰居幫忙發給雜志社不就好了嗎,可用這種方法嘗試了幾次以后我發現這個辦法并不那么簡單可行,因為拜托別人幫忙有兩個不便之處,第一,你不能隨時掌握發出去的稿件是否已經被送到編輯手中了,第二,便是老麻煩別人是件很難為情的事兒,人家不可能接二連三地幫你,所以,我又開始絞盡腦汁另謀出路,最后,只能千方百計央求爸爸開著家里那輛qq小車送我去城里的樓房發稿子,可是這樣一來,不經意間又給爸媽增添了一項新的負擔,雖然兩位長輩并沒有責備過我,但天長日久下來確實不容易。
每次父母先得把電腦的主機和顯示屏之類的附件各自拆開放到車后座上,再將我抱進車里坐好,到城里之后又是抱我上樓又得安裝電腦連接網絡,等我發完稿子又要從頭到尾重復一次先前的所有步驟,看著他們這么辛苦我便不忍心再去城里了,但如果不把作品發給雜志社那不是等于沒有創作的激情和動力了嗎?這樣無可奈何地又過了一段時間之后,聽人說筆記本電腦可以安裝無線網絡,便又萌生了得到一臺筆記本電腦的強烈欲望,然而,我也明白依家里的經濟現狀根本不允許再添置一臺電腦,而我也不想那么做,于是,我又陷入了無盡苦惱之中。沒想到,文聯的領導知曉了我的困境以后,專門獎勵了一臺筆記本電腦,這使得我感激不盡!但如愿以償得到了夢寐以求的筆記本電腦之后卻依舊無法連接網絡,這是因為在草原根本就接受不到無線信號,這次我真的有種心灰意冷之感,想到這么多年為了證明自己存在價值而付出的種種努力,最終卻處于這樣一個進退兩難的境遇,真是一言難盡??!就在我一蹶不振的時候,無意間又聽到一位長輩說,現在可以用智能手機上網沖浪和發送郵件了,雖然心存疑惑,可我還是抱著最后一線希望花了積攢許久的四百元零用錢,托媽媽從縣城買來一部白色智能手機,當我拿到那部小巧玲瓏的手機,便急忙從電腦上拷貝下幾篇散文當即給雜志社發了過去,用手機郵箱發送成功時,心中的郁悶之氣似乎瞬間煙消云散了,仿佛干涸了許久的一棵松樹又得以復活了,那種特殊的激動情緒是文字難以形容的…我并不奢望有一天成為張海迪那樣的文壇巨匠,只希望在今后的日子里寫出發自內心的好作品,而且可以在不久的將來擁有自食其力的能力,使正在走向年邁的父母能安度晚年,不至于為我的前途命運憂心忡忡,并以此報答那些曾經幫助和鼓勵我的好心人,他們的溫暖無形中給了我無限力量與信心,如果這輩子上帝能夠再賜給我一個實現愿望的機會,我想坐在一輛電動輪椅上,挽起父親的胳膊牽著母親的手,悠閑地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散步,和他們一起踩著浸滿露水的青青小草,遙望那天空之上展翅飛過的雄鷹,迎著落日余暉走在回家的路上,像一棵真正的松樹那樣矗立于世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