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我們又重新上路了。雨已經停了，天氣非常好。我重新鼓起了勇氣，這很大程度上要感謝卡比，它一路上都在我們前面來來回回地跑，還時不時跑到我身邊歡快地汪汪叫上一聲。后來我常聽人說，卡比聰明是聰明，美中不足是不會說話：我可卻從來不這樣想。因為我認為，卡比一個簡單的擺尾巴動作也比許多人長篇大論還要具有說服力！

我以前從來沒有離開過我生活的村子，所以你可能會想我見到城市一定很好奇。但是，當我見到于賽爾這座城市時，我卻非常失望。這是一座老城，有著許多木頭房屋和尖尖的塔樓，我對這些絲毫也不感興趣，我可沒有考古學家的精神。

而且，說實在的，于賽爾唯一能吸引我、讓我心心念念的地方，就是鞋店。

所以，于賽爾留給我的唯一印象，就是一個破房子里的一間黑乎乎的屋子，低矮的房門旁掛著幾件舊衣服，衣服上的銀色肩章已經褪色。幾個掛籃里放著一些生銹的掛鎖和鑰匙，掛鉤上還吊著幾盞銅質的吊燈。我們向下走了三級臺階才進到這家昏暗的店鋪，看樣子這個地方自打蓋好就沒有見過一天陽光，到處都是煙熏火燎的印子。

我心中暗想：“像皮鞋這樣光鮮的東西怎么能在這種黑窟窿一樣的地方出售呢？”

然而這卻是事實，因為這是一家舊貨店！而維塔利自打一進來就非常清楚需要買什么，片刻的工夫，我就非常有幸地穿上了兩只打了鞋掌的漂亮皮鞋，它們的分量比我那兩只木屐要重一倍！

我的師傅真是慷慨：他還為我買了一件藍色天鵝絨的外套、一條毛料褲子和一頂氈帽。總之，他之前答應我的都買了。天鵝絨啊！我以前可是只穿過粗布衣服！更不用說帽子了，我連一頂軟帽都從來沒有戴過！我的師傅真的是這世界上最好的人！

哦！好吧，天鵝絨外套不是嶄新的，底色已經褪色得無法辨認，帽子就更說不清是什么顏色的了。可是我還是想迫不及待地穿戴上它們。沒想到維塔利卻在我穿之前，把這些服飾做了一些改變，這一改讓我大驚失色、痛苦萬分。

回到旅館，他從袋子里取出一把剪刀，在長褲的膝蓋處剪了一刀。我很驚愕地看著他剪。

“我這樣做只有一個目的，”他解釋道，“那就是要你和別人不一樣。我們在法國，我就要把你打扮成意大利人的模樣。要是在意大利——我們可能會去，我就會把你打扮成法國人的樣子。”

看到我一臉茫然，他微笑著說：

“孩子，你得明白一件事：我們是什么人？藝人，對不對？我們的打扮就是要勾起別人的好奇心。你覺得我們要是穿衣打扮得和常人一樣能吸引他們嗎？記住，生活中，能抓住別人注意力的首先是外表，這么說可能有點喪氣，但事實就是如此。”

就這樣，我早晨還是個法國人，而到了晚上，我就變成了意大利人。我的褲子只有到膝蓋那么長，小腿上穿了兩雙羊毛長筒襪，外面還交叉綁了幾道紅色的帶子，在前面打了結，腰上纏了一根寬大的毛料腰帶，帽子上也扎了幾條綢帶，還用毛線做了幾朵花綴在上面。我不知道別的孩子看到我這身奇特的裝扮后到底會怎么想，但是我自己卻覺得很棒，卡比也覺得很好，它跳到我的腿上，興奮地叫著，好像在夸贊我！

而小猴子心里美先生的反應就更讓我覺得好笑。就在我打扮自己的時候，它一直在旁邊夸張地模仿我的動作。我穿戴好照鏡子的時候，它舉起雙手放在頭頂，頭向后仰著輕輕地笑出了聲，雙腳來回地跳著嘲弄我。

這種嘲笑讓我不是特別舒服，猴子到底是明白自己行為的意義呢，還是它們只知道模仿人類動作呢，學者們的看法不一。而我過去始終認為——現在也這樣認為——心里美的確是在嘲笑我，而且它笑得都直不起腰了。

“這樣打扮很好。”維塔利挑剔地仔細審視了我的穿戴后說，“我們現在開始工作吧，明天有集市，你得準備準備你的首場演出。”

我不明白“首場演出”是什么意思，維塔利解釋說就是第一次登臺表演，而且要扮演一個角色。

他看我并沒有完全聽懂，又接著說：

“我跟你說說你將在演出中扮演的角色吧。你知道我把你帶在身邊，一是想讓你給我做個伴，這我跟巴貝蘭先生說過了，還有就是這樣你就不用去孤兒院了，那么作為交換，你必須幫我們賺錢養活自己。你應該看到了，我并不富裕，所以你得參加演出，我們得在演出前一起排練，你就會知道你要怎么演你的角色了。”

“可是，我從來沒有表演過啊！”我驚慌地叫道。

“那你看卡比，你覺得它生下來就會演嗎？心里美呢？它們可都是經過艱苦的訓練才學會跳繩，學會用后腿站著走路的！來吧，我們開始干活兒吧！”

在這之前，我一直以為“干活兒”就是去田里勞作、擠牛奶、砍樹，直到今天我才知道這世界上還有別的“活兒”。

“我們將要演的節目叫《心里美先生的仆人》，又叫做《兩個蠢貨中最蠢的并不是你想的那個》，”維塔利接著說，“故事是這樣的：心里美先生身邊一直有一個非常稱心的仆人，就是卡比。可是卡比老了，心里美先生想找一個年輕的仆人。于是，卡比負責找一個接班人，但是它并沒有找來一條狗，而是向它的主人推薦了一個年輕的農民，這個人就叫雷米。”

“是和我重名嗎？”

“不是重名，就是你！你從鄉下來，就是要來伺候心里美的。”

“猴子可沒有仆人啊！”

“生活里是這樣，可是這是演戲，戲里是可以有的！心里美先生卻發現你像個傻瓜。”

“這一點兒意思也沒有！”我噘著嘴說。

“我們為什么要這樣呢？無非是為了搞笑嘛！再說，我們不試試怎么知道。比如，你到了一位不認識的先生家，主人要你布置餐桌，要擺得有講究。這里就有一張桌子，可以用到我們的戲里，這里還有一些道具，你試試看怎么擺。”

我向前走近這個桌子，思忖著該怎么擺，我望著這一堆東西不知該如何下手。我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動也沒有動，張著嘴，胳膊向前伸著，卻不知道從哪一樣東西開始。

“太棒了！”師傅拍著手叫道，“妙極了！很好！在你之前，我收過一個孩子，他老是裝出一副機靈的面孔，那表情仿佛在說‘快看我演傻瓜演得多好’！可是他演得一點兒都不像。而你卻剛好相反，你一個字兒也沒說，卻十足一副傻樣，這才是我需要的效果。”

“我是真的不知道啊！”

“就是要這樣演。過一段時間，你就會完全領會該怎樣表演了，到時候你反而要牢牢記住你剛才的動作和神情，這才是一個好演員最難做到的地方。你明白了嗎？一個人最自然的狀態才是真正的表演藝術！”

我們排練的節目不長，最多也就二十來分鐘，但是維塔利至少讓我們排練了三個小時，沒完沒了地反復每一個動作，因為狗和猴子總會忘記某一個環節，總是需要重新教它們。從這件事我看出我的師傅是多么的和藹和有耐心。在我們村子里，那些人總是用鞭子和責罵來讓牲口聽話。可是維塔利卻和他們相反，盡管心里美經常做錯動作，我覺得有時它甚至是故意的，但我的師傅卻從來沒有提高嗓門，從來沒有發火。

我把這個看法告訴了師傅，他對我說：“我這樣做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虐待動物只會適得其反。心里美可能比狗要聰明，但是它沒有耐心，也不聽話。它學得快也忘得快。它并不心甘情愿按照我的要求去做。這是它的天性，所以我并不生氣。你覺得這樣很意外，是因為你以前一直和那些只知道對牲口揮棒子的農民住在一起。”

“巴貝蘭媽媽可不是！”我叫道，“她和那些人不一樣，在我們的奶牛胡賽特被賣之前，她對它就特別溫柔！”

“你的話讓她給我留下了一個好印象，她這樣做就對了。看來她也知道善待動物比讓動物害怕更管用。”

一想到這將是我這輩子第一次在大庭廣眾表演，我就無法入睡，直到第二天離開旅館去集市的路上，我的心還在怦怦直跳。

維塔利邁開大步，昂首挺胸地走在前面，他的白色胡須垂在胸前，嘴中金屬短笛吹奏出一曲華爾茲，他的步子剛好踩在節拍上。卡比跟在他的身后，頭上戴著一頂軍帽，心里美騎在卡比的背上，它穿著一身紅色鑲金邊的英國軍官制服，頭上還戴著一頂雙角羽毛帽，神氣得很。

離它們不遠，澤比諾和多爾斯排成一隊跟在后面，我則走在隊伍的最后。維塔利讓我們有意拉開間距，這樣我們的隊伍陣線拉得很長。

尖細的笛聲吸引了許多人，人們紛紛從家中跑到門口看我們列隊經過，每一扇窗戶的窗簾都拉開了，好幾個孩子還跟在我們后面走。當我們來到廣場上的時候，已經是浩浩蕩蕩的龐大隊伍了。

維塔利搭起了舞臺：他把一根繩子系在四棵樹上，圈出一個方形的場地，我們就在這個方塊中間表演。

演出的第一回合是小狗們的各種把戲，但是我幾乎什么也沒記住，因為我一直在心里反復回想自己的任務，根本沒工夫去看，只顧著焦慮著急了。我只記得維塔利放下了短笛，改拉小提琴，他拉得好聽極了。

第一個節目演完了，卡比用嘴叼著一個小木碗，在“貴賓”前轉來轉去。它完成任務的方法讓我大開眼界，它居然能在人群中找到那些不愿意掏錢的觀眾，然后裝出一副耐心等待和疑惑不解的神情，叼著碗站在他們面前不走。其他觀眾看了都哈哈大笑，打趣這些人的吝嗇。最終，情愿也好，迫不得已也罷，這些人都被不屈不撓的卡比逼得掏出了口袋里的錢。

可惜這個巡場很快就結束了。說它“可惜”，是因為該輪到心里美和我上場了！我害怕得不得了。

“女士們，先生們！”維塔利一手舉著小提琴，一手舉起琴弓，比畫著高聲宣布，“下面繼續我們的演出，請諸位欣賞一幕精彩的喜劇《心里美先生的仆人》，又叫《兩個蠢貨中最蠢的并不是你想的那個》。我一向不喜歡吹捧自己的戲和自己的演員，我只說一句：請諸位睜大眼睛、豎起耳朵，準備鼓掌吧！”

這部“精彩的喜劇”其實是一幕啞劇，就是說整部戲沒有一句對白，因為我是唯一會說話的演員，其他的演員都不會講話。不過，維塔利為了讓觀眾看懂，有時會在旁邊加幾句解說詞，并拉幾聲小提琴做背景音樂，來烘托當時的劇情。就這樣，心里美先生在激昂的軍隊樂曲聲中登場了，它飾演的是一位在印度戰爭中升官發財的英國將軍。我上場了，我只覺得眼前的觀眾都不存在了，我也不去看任何人，只是機械地做著動作。我的表演效果好像還不錯，將軍終于無法忍受我的愚蠢，決定讓我吃頓飯，看看我吃飽之后是不是會機靈點兒。我坐在飯桌旁，顛來倒去地擺弄著餐巾不知道該拿來干什么，然后，我拿它擦了擦鼻涕，看到這里，將軍絕望地舉起雙手仰天長嘆，而卡比則狂笑不止，然后四腳朝天，裝作笑得摔倒的樣子。觀眾們都哈哈大笑起來。心里美此時卻優雅地做出一連串完美的用餐動作，吃完飯后居然利索地拿起牙簽剔起了牙齒！

雷鳴般的掌聲從四面八方響起，演出勝利結束。

回到旅館后，維塔利向我祝賀，夸我演傻瓜演得像。我已經成為一名優秀的演員，能夠被他稱贊真的很難得，我對此十分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