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膳過后,太陽更毒,李側妃有些暈車,也不愿意頂著太陽坐馬車回都城。
畢竟從皇覺寺到都城還有小半天的車程,回程前李側妃先去別處禪房小歇。
于是,三個女眷各自散去,唐鶴兒被葫蘆攙著,繞著廊下陰涼散步。
古寺自有沉淀歲月的意思,陰測測,帶著股連毒日頭也打不透的寒氣。
唐鶴兒往寺院靜謐處越走越深。
日光明媚,可寧靜似夜,蟬鳴退去,偶有鳥啼,葫蘆有點膽怯,勸唐鶴兒:“夫人還是別往里走,奴婢看里面也是沒有人煙的。”
“沒關系,我就是隨便看看。”
走出皇覺寺后罩,眼前開闊,山林間是個獨立院落,還是寺院建筑,但槐樹從里面張牙舞爪的從里面伸出來,看著一點不似寺院平和氛圍。
槐樹鎮鬼,誰會在活人住的屋子前種槐樹呢,唐鶴兒好奇,想進去看看,往里走,院落也沒有門,繞過影墻。聲音突然從屋子里揚起。
“是誰啊?”一個沉著女聲,頗為不悅。
葫蘆吐吐舌頭,連忙報上家門:“我們夫人是襄王侍妾,你們不得無禮。”
“哦?”一個女尼從身著灰藍色僧衣,緩緩走出來。
唐鶴兒看著她,莫名覺得眼熟。
那女尼四十歲的樣子,眉眼清麗,就是紅塵無情,磋磨得這女尼滿臉滄桑,眼角皺紋如刀刻,背也微微馱著。
“你叫什么?”女尼冷冷地問。
葫蘆不忿,“我們夫人閨名可是你問的嗎?!”都說了是襄王府的夫人,這人怎么樣無禮。
“妾身,唐氏,打擾師父清修了。”
“你,是唐鶴兒還是唐鷗兒?”
唐鶴兒眉心一跳:唐氏女兒眾多,人人以鳥為名,能根據年紀準確推出唐氏女名字的,只有與唐氏相厚之人才能做到。
“師父是誰?知道我們姐妹。”
那女尼終于放下不悅,面露悲傷:“我,你該叫聲二姐的。”
二姐?!唐鶯兒?!唐鶴兒心頭顫抖,心里再不存疑,原來,看著唐鶯兒眉眼的幾分眼熟,可不就是自己看自己,她們是親姐妹!
唐鶴兒上前,握著唐鶯兒的手,淚盈于睫,“二姐怎么會在這里?”
唐鶯兒倒沒有那么多愁,只感慨:“我是守寡之人,又是罪臣之女,沒被賜死已經不錯,我是在這里帶發修行。”
唐鶯兒嫁的是先帝第二子,婚后不久,以牟戰死,夫妻感情不深,唐鶯兒披麻守寡在寺院度日,倒也安然。
后來大戰得勝,她本可以再嫁,可先帝疑心唐氏愈甚,她便干脆出了家,做出遠離紅塵的樣子,原本是權宜之計,哪里想到,沒等來唐氏渡劫,手控天下,家族便湮滅了。
她這出家之人也就真的斷了凡心。
唐鶯兒本來就在皇覺寺的尼姑庵掛名,后來唐氏女都被磋磨,她干脆自請搬出尼姑庵,在佛寺和姑子庵之間這段山道上,撿這個破院落住了下來,三不管的地方住得下來,仿佛被人遺忘。
唐鶴兒聽了唐鶯兒經歷,為她唏噓心疼,“二姐吃苦了,這里荒郊野嶺,也沒個人伺候嗎?”
唐鶯兒看了眼葫蘆,一笑,“倒是有個貼身伺候的,這會兒去山里砍柴了。我不比六妹,如今榮華加身,連身邊的丫鬟都穿金戴銀。”
這話不善,葫蘆看唐鶴兒使眼色給自己,連忙退出室內,去院門口守著去。
“二姐可是有什么委屈?”
“當年家破之時,你還尚小,自然不知道父兄英武,如何叫人踐踏的。不知恥自然不知上進,安然呆在男人給的安樂窩里,已經忘記自己姓唐了吧。”
唐鶴兒臉一紅,她喜歡王爺,也喜歡王爺給的一切,可她自問不是貪慕富貴之人,“二姐何必挖苦我呢,鶴兒牢記姓唐,也牢記母親胞弟之死,可是,鶴兒一介女流,又能做什么呢,還不是任人擺弄的命運。”
“說這話,父親也要為你羞死!”
唐鶯兒一身傲骨,是有資本的。她與唐四小姐唐鹮兒、唐四公子唐克迪同母,生母是前朝甘相之女,甘相獲罪而死,唐仲晉收留孤女,仰慕其才華,娶為繼室,這姐弟三人是正經唐氏嫡出。
唐鶯兒是嫡出長女,上諫父親,下誡弟妹,她一向威嚴。只是唐鶴兒尚小,她出生時,唐鶯兒已經入了秀絕庵修行,沒見過面,和這個二姐也沒什么交流。
“二姐如此嚴厲訓斥,不知二姐究竟是何意,我們姐妹相逢,不說珍惜機緣,反倒出言攻擊,恕妹子無禮,聽不慣二姐傲慢之語!”
唐鶴兒也被激出自尊心,她放下話要走。
唐鶯兒反倒大笑起來,豪邁不輸男人:“倒是個有性子的!”
“都是父親之女,雖不及二姐高貴,但鶴兒也對得起父親盛名!”
“既然你說對得起父親盛名,那你為家門,為父親做了什么?”
唐氏已經湮滅十幾年,唐鶴兒自保都不易,還能做什么?
“我且問你,襄王對你可好?”
“如何是好,如何是不好?好不好的,鶴兒不是都要受著?!”唐鶴兒不遜起來,也是另一副面孔。
葫蘆隱約在門外聽著,暗暗詫異:好好的兩姐妹相逢,不見哭哭啼啼,怎么還吵起來了?雖然聽不見說的是什么,可夫人動怒起來,也不可小覷,往日看她以為只是賢淑女子,除了美貌無甚滋味呢,現在看來,卻烈性得很。
“如果,讓你為了父親榮耀,為了門楣盛名,殺了你的夫君,你可愿意?”
唐鶯兒笑著,眼里寒光倒不像是在說笑。這妹子是個柔情之人,眉眼里全是對襄王的戀慕,她忍不住嗟嘆女子之蠢。
唐鶴兒一怔,摸不清二姐的意思,“二姐何意?”
“襄王以則,奉父親為恩師,卻竊了父親兵權,是我唐氏衰落第一罪首。你認賊做夫,真的對得起父親嗎?”
“所以我要殺了夫君,才算對得起父親?”
上一輩恩怨已經落幕,唐鶯兒這個出家之人,六根不凈,死抱著怨恨,也攪得唐鶴兒心亂。
“總有一日,你要選的。是家門,還是襄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