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枝到了外面，伸展著四肢，感受著愜意的涼風，又坐在松軟舒適的草地之上，抱膝遠眺夜幕之下的朵朵營帳，漸漸出神。

“沒想到楠娘子身為金枝玉葉，竟然會毫不介意地幫人斟酒。”諸葛離從后面緩緩靠近，打趣著說了一聲。

楠枝回眸一笑：“諸葛先生，難道在你心里，我就是個傲視睥睨，高高在上的公主么？能和大家一起宴飲說笑，也是一件幸事，替人斟酒又如何呢？”

她照舊坐在地上，一只手托著腮，回憶過往，“我自小沒什么朋友，后來發生了許許多多的事情，以至于每每吃飯之時，我心中亦常常思慮甚重。像今日這樣可以毫無顧忌地開懷暢飲，真是讓人感到深陷美夢……”

“此點真是所見略同。”諸葛離尋著一塊草地，坐在楠枝邊上，“我之前也常常憂愁滿面，食之無味，不過今日卻吃得心滿意足。”

“諸葛先生，你還怨恨我嗎？……”楠枝淡淡地、唐突地問道。

“楠娘子，這個問題倒是該我問你的……”諸葛離頹然撐著頭，傷感不已，“楠娘子所作所為皆是為了天下之民，未嘗戕害無辜之輩。倒是我，一路迷茫，不知傷害了多少人！縱使楠娘子心地善良，不怨恨我……”

他望著遠處的營地，自怨自艾道：“可是天下之人，又豈能原諒我呢？今日在張公子面前，楠娘子還苦心袒護我，真叫我慚愧難當！”

楠枝面容亦悲戚起來，她伸手拍拍身邊之人的肩膀，安慰道：“諸葛先生，往事不可追，不要再自責了。更何況，兇殘成性的乃是胡人，并非先生你啊！眼下我們只需掙得一個最好的局面就行了。”

少女遙望夜中營中點點火光，語氣堅定地說道：“今日我們三人重聚，以張公子的武力和你我的智慧，一定能為這些百姓尋得一片安身立命之地的！”

“哦？”諸葛離驚奇地問道，“楠娘子可有打算了？”

“唔……”小娘子愁眉苦臉起來，“說實話，尚未有所打算。如今司州淪陷，雍州的局勢也不明了，興許長安還未落在胡人手中。雍州之地，自古乃是帝王居所，有高山深河以為固，金城千里，土地肥沃，確是我等好去處……”

“可是胡人兵峰已經橫掃中原，雍州實在危如累卵。”

“我知道！”楠枝突然打斷，她低頭垂目，深思熟慮，“我知道如今中原空虛，即使京兆地勢固若金湯，亦是無兵可守，危在旦夕。故我仍在猶豫，如是不能去雍州的話，那我們只能南下了……”

一說到此，楠枝心中空落落的，她頓感前途未卜，“可是南下之行我并不知道該往何處……更何況南方荒蠻窮苦，恐怕所遭受的苦難不比中原少啊。”

唉！諸葛離心中嘆息一聲，附和道：“楠娘子所言不假。中原富庶，尚能供養黎民百姓，南方土地荒涼，不知能否讓眾人安居樂業。更何況……去了南方就意味著眾人將要舍棄中原，背井離鄉，流離四方，更不知何日才能重回故土，確實讓人難以接受！”

“我們別說這話了，至于何往，日后再與眾人商榷吧！”楠枝露出一臉笑意，仰望天上夜空。

只見群星璀璨，如同一顆顆閃耀奪目的珍珠，鑲嵌在深色的、如同綢緞的夜空之中，讓人眼花繚亂。

轉眼之間，一顆流星滑落天際，如同一支纖纖銀簪，精美絕倫。

“這可真美！”楠枝驚喜地贊嘆著，“之前我只顧著垂頭喪氣，卻沒有發現這般令人心醉的美景！只可惜，此等美景轉瞬即逝……”

諸葛離索性躺倒在草地之上，將夜空盡攬眼簾。

他聽聞楠枝的溢美之詞，癡癡地笑起來：“自古以來，眾人皆將掃帚星當作不祥之兆，只有楠娘子贊嘆它的華美，還真是讓人驚奇！”

楠枝也仰面躺倒下來，感受著周圍青草的勃勃生機，苦笑一聲：“哈哈……古人皆說，掃帚星出現在天際，必有戰火災禍，我年幼之時也深信不疑。那時每當我爹出遠門辦事之時，我便不敢舉頭看天，以免一顆星辰滑落天際，讓我爹蒙受災禍……”

她嘆息一聲，“如今我經歷萬事，才漸漸知曉，兵燹之禍、亂世之災，起于人心而非天意呀！”

“嗯？為何這么講？”

“唉！……要是司馬氏人能關愛天下之民，不驕奢淫逸，豈會惹得四海怨聲鼎沸，民不聊生？要是司馬氏人能忠君守義，不自相殘殺，又豈會讓胡人趁虛而入，致使天下大亂，兵燹四起？”

楠枝感慨萬千，清淚盈眶，感嘆道：“如今天下遭受千年未有之災禍，其罪孽不在他人，而盡在我司馬氏啊！”

諸葛離心中戚戚，沉默不語。

是啊！何人能夠想到，短短數年之間，天下竟有如此巨變！

“數年之前，先帝駕崩，天下縞素，如今天下將亡，何人縞素？”楠枝悲戚難掩，低頭落淚，喃喃自語道，“我又何苦思慮此事呢……天下滅亡之前，我一定早死了……”

諸葛離心中悲慟，他伸手搭在楠枝背上，沉思良久，神色嚴肅，說道：“楠娘子勿慮，我諸葛離答應的事情從未食言。眼下我向楠娘子保證，有我在，有大家在，天下便不會滅亡，楠娘子你也不會死！”

楠枝嘴唇緊繃，強忍住淚水，連連點頭。

“楠娘子，人生在世，何不是大起大落？”諸葛離正色道，“我不知要安定天下需要多久，興許十年、二十年，甚至是四十年的光陰……但是我們一定要活下去！當數十年后，太平盛世重返人間，你我皆是滿頭華發，子孫繞膝……屆時楠娘子你大可將我們今日之苦難娓娓告之子孫后人——吾等之輩曾犯下近乎無可挽回的罪業，讓他們引以為戒，不要重蹈覆轍……不過想必無憂無慮的蓬頭稚子們會難以置信吧！”

楠枝本是淚眼婆娑，卻聽聞此言，細細咀嚼之后心弦一繃，怔怔地望著諸葛離，臉上潮紅不已，小聲囁喏著：“諸葛先生，我有一事且想說與你聽……”

“何事？”

少女抬眼一看男子竟然是一副不明所以、滿臉茫然的模樣，看來方才之言，好像只是自己無中生有、自作多情了，便只好羞澀地撇過頭去，干澀一笑：“咳咳，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