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氏緩步走進秋煦堂，回廊上一左一右照常跟著文姜和莊秀，不同于以往的精雕細琢，今日姐妹倆低調了許多，尤其是莊秀姑娘穿著青色廣袖長襖，對襟處玄色纏枝紋鎖邊，不染口脂，素面清淡，竟有盈一懷素心，返璞歸真之感。三人尚未踏入屋門，就聽見堂屋內陶老太太中氣十足的笑聲：“那我就聽莊大家的，也少吃些苦得怕人的藥湯！”

一個含著笑意的聲音響起：“善養生者，上養神志，老太太子孫滿堂，一門俊秀，合該隨心所欲，老太太順了心，這底下的孝子賢媳方能放心，這又是老太太的一樁福氣了！”

這人說話聲音不緊不慢，正宗的官音又帶著一絲柔軟，讓人覺得親切可信，即使滿嘴溢美之詞也不覺過于熱絡了。莊秀頓時更緊張了，陶文姜握了她微抖的手，嘴巴一張一合，沒出聲作出了個驚恐的樣子，一下子緩解了繃緊的心弦，陶文姜無聲說的是：“板！姐！”

陶文姜初跟著莊昭華讀書的時候，依然是個我行我素的備賴模樣，她以往跟著哥哥們的師傅讀書，那師傅的戒板敲過陶文梧的腦袋，打過許子揚的手掌，獨獨在常偷懶的陶文姜面前打個彎就過了，于是自負天下第一聰明可愛的陶文姜當天就被莊昭華抓了正著，左手打了十個板子，半點不打折扣得腫了三天！莊秀還記得陶文姜裹著傷手，第二天還要來上課的樣子，見了莊昭華跟見了鬼似的，剛留的頭發根根都要豎了起來。至此以后學習態度簡直比老學究還要端正，但學業不是她不瞌睡，不逃學，不偷吃點心便能日日精益的，于是手掌是好了又腫，腫了又打，如此反復三個月才跟上莊大家要求的進度。只是那莊大家彼時依然花信年華，跟著她一起讀書的莊秀又與莊大家同姓，便以為這是一對姐妹，混的熟了，對莊秀提起莊大家便道：“你那愛打板子的姐姐……”鬧了好大的笑話，但是“板姐”卻留在兩人的記憶中，成為兩人最初的秘密。

待小丫鬟通報，三人進入正堂，果然見陶家數得著的女眷皆在此了。

黃氏給老太太行禮，眾人見禮后，才細細打量了莊昭華，見她穿了深藍圓領大袖襖配了月白襦裙，因她本人形容瘦削高挑，竟將這普通的婦人衣服穿出幾分飄逸之風來，又見她面皮仍然白皙，眼角雖有細紋也不過在這昔日美人臉上留下些微痕跡，她本人豁達眼神清澈，便不覺滄桑衰老。

黃氏點點頭，放下心來道：“姐姐還是如此精神?！闭f著將莊秀推了上前。

莊秀嘴唇抖了抖，輕喚了聲：“母親萬安。”

莊昭華微笑著扶了她起身。往后一看，陶文姜正垂著眼看鞋面，她略沉了聲音喚道：“文姜，你走上前來?！?

陶文姜一個激靈，忙上前幾步行了弟子禮。

莊昭華見自己恩威不減，滿意的笑了，上下打量了一下陶文姜，對黃氏感嘆道：“這才不到兩年，竟長得要和你一樣高了。”

黃氏一笑道：“小孩子見風長，你看秀兒不也快與你一般高了?！?

莊昭華看了一眼莊秀，笑道：“果然如此?！?

幾人落了座，莊秀坐在莊昭華身邊，端茶試水，體貼細心，莊昭華開口向文姜問道：“我走之前留下的那幾本書可都通讀了？”

幾本書？分明是兩大箱子書！陶文姜腹誹，聽莊昭華的意思似要當堂考較，忙道：“我許久不見先生，想得狠，不知道剛才先生和祖母說什么呢，老遠都聽得到?！?

說著朝陶老太太使了個求救的眼神，陶文姜鎮日在她眼皮子底下，有沒有讀書她怎會不知，如今眼見著孫女要遭難，她忙道：“莊大家正說昔年游歷廣西，到了一個叫做百壽村的地方，說是百歲以上的老人就有十數位，那些七老八十更是身子骨強健，還能進山砍柴做活兒呢！我就問那些村民吃喝也趕不上咱們，怎么就個個健康長壽呢?！?

黃氏聞言笑道：“廣西深山老林莫非藏著什么藥泉，喝一口益壽延年？”

陶老太太一拍手掌道：“常日里說嘴，都道我這二兒媳婦是個豁然確斯的人物，不想著見識也和我一般了，哪里有什么神仙水，靈藥泉的，不過是那村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又因偏僻沒什么課稅，自給自足竟如世外桃源，人心淳樸沒掛礙，這活得通透可與天地同壽?！?

黃氏道：“莊姐姐道是常將“黃金難買一身閑”掛在嘴邊的。”

陶老太太點頭贊許道：“要不然怎么稱作大家呢，方才你侄女兒問了幾句學業，我聽著比那高氏說的好，聽著沒那么多之乎者也，卻句句是正理?！?

見黃氏看了過來，陶文琳搭言道：“我問了些治家營業的道理，莊大家賜教了幾句，我等聽著很受裨益，妹妹跟著這樣的良師，當真是有福氣！”

陶文姜聽了，嘴角抽了下，因著莊昭華的板子教育，她倒還記得斂容垂目的行座之禮，嘴角也不敢狠抽。心里想著近些日子來疏懶，生怕私下被問起功課挨了教訓，此時便猛拍馬屁：“高大家說課，我也聽了一節，她句句不離在家從父，出嫁從父，這到沒錯，只是這些個我們書中也讀的來，而師傅講女學，多說世事學問，這何嘗不是女子安身立命之本呢?！?

不止是陶文琳，就連卞氏也心有戚戚然，回道：“正是說呢，這后院的一飯一衣，前院的人情往來可不是女德中的三樣兩句就能打發的?！?

陶老太太擺擺手道：“那高氏年輕守寡，又不是真的出身世家，哪里理過家事，我看她平日里倒自大得很，狂三詐四的，世上專有那種死讀書的人，也不知道是書誤了人，還是人誤了書了！”

幾人數日前對高大家還算滿意，此時珠玉在前竟被比得死魚眼睛一般，你一言我一語將她推到輕狂無知婦人那一堆去。莊昭華聽了，雖不知這高大家是誰，想來也是這家教養姑娘的女先生，且看她行事古板，若非迫不得已怎會拋頭露面，女子求生不易，更何況是守寡之人，便開口道：“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我看高大家教的也不都是掉書袋的文章，女傳中就有教養女子貞順節義兼機敏干練的意思，高大家教人大理，還需融會貫通的學。只不過我見府上小姐們都是靈秀的人物，想必已然入門了！”

陶老太太聽得舒心，陶文琳，陶文瑯等姐妹聽得認真，都要留莊昭華中午吃飯，莊昭華辭退不得，只好又與眾人契闊，席間陶文琳又幾次提起莊昭華的才學，露出我心向往的殷切之意，莊昭華只做不知，將話題岔開了去。陶文姜看著大姐稍落寞的神情納罕，陶文琳一向是識時務看顏色的十全人兒，怎的今日有點迫切難耐的樣子，落了下乘了。只是這個話頭兒她也不敢接，莊昭華現在看起來和善溫柔，但背著人的時候那鬼怪脾氣連親生女兒都受不了。

磨了一頓飯去才跟著黃氏回了致遠齋，四人剛落座，莊昭華先行對黃氏發難：“許家那門親你們可是不想結了？”

黃氏臉色一點尷尬道：“這事兒我們細細說，先讓文姜她們下去歇了吧。”

莊昭華一聲冷笑：“我看也不必細細說，我的徒弟金貴，也不必上趕著給人沖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