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下漸有人聲喧囂吵雜，大宏剿匪的男兒們回京了，這時就有小廝隔著門通報是趙廣彥先進了城。陶文姜有點驚訝，但并不妨她湊熱鬧的心情，她打開窗格，果見一隊人馬鐵甲黑袍，皆跨著良駒，全副武裝好不威風，這條街上多的是茶樓酒館，便有著男人們叫好艷羨聲，女人們竊竊私語的羞笑聲讓這隊軍士越發挺直了要背，目光如炬盯著前方，似是仇敵尚未剿盡，隨時可以大戰一場一般，不知是哪家輕浮的小娘子先扔出去一支頭花，緊接著就有荷包，耳墜兒，手帕扔了過去，陶文姜她們哪里見過這個，素日只覺得京中女子端莊自持，沒想到還有這樣豪放的一面，她樂不可支，恰逢趙廣彥正行至聚賢雅舍樓下，一位身形頗為健碩的女郎情難自已，擼下來腕上的大金鐲子，向這隊里最為突出的趙廣彥擲了過去，這要是砸中了，可不得頭破血流？她正懸心，不妨身旁就有人出聲：“將軍，小心！”

趙廣彥聞聲偏頭躲了那““暗器”去，再抬頭尋那提醒的人，見陶文姜捂著了嘴巴，眼睛睜得大大的，似是驚魂未定，他展開一個笑容，沖著陶文姜拱了拱手。

陶文姜憑白得了人謝，又不好回應，也只好露出一個尷尬的笑來。

待人行過去，陶文姜還未曾詢問方才究竟是誰出言相助趙廣彥，另一隊人馬也進了城，不同于趙廣彥進城時的鮮衣怒馬，意氣風發，武安侯親領的踏云軍除了押送囚車的兵卒，都已卸了重甲，也都是勇猛矯健的好男兒，可夾道兩側的人不敢大聲喧嘩，更遑論仍荷包香帕這些物事了，陶文姜居高臨下觀察這支隊伍，漸漸感到寒涼，踏云軍是民間演繹后的說法，道是當年武安侯征北疆，伐南境的時候用兵詭詐，常在敵人意料不到的時候，意料不到的場所伏擊，宛若踏云而來，從天而降。

這樣神出鬼沒的軍隊自然紀律嚴明，可眼下的這支軍隊遠不止如此，整個軍隊都太沉默了，連眼神都是沉寂在黑夜里一般，若是一個人用沉寂的眼神看著你，你可能只是覺得不舒服，若是這成千上萬的人都用這般沉寂的眼神看著你呢，毛骨悚然的恐懼，就像在莫測的深淵之中，你不知何時他會發動致命一擊。

陶文姜看著武安侯華明瀾馭馬在踏云軍中，行至樓下，抬頭。兩人視線交匯，在陶文姜還在錯愕之中，他便又正視前方，仿佛剛才不過隨意一瞥，陶文姜感受到了，福臨心至一般的明白了這聚賢雅舍里的古怪之處了，那地上鋪著的厚毛氈不就是玉翠山洞里毛氈同樣的花色嗎，還有那墻壁上的青銅獸燈，他當日的言語猶在耳邊：

“若這燈上盛放的不是燈油，而是夜明珠也襯得起此時此景。”

陶文姜胸如擂鼓，她長于錦繡閨門卻生來具有優秀的洞察力，武安侯行事太過匪夷所思，直覺不會是好事。她輕捻著手指來克制內心的不安，直到莊秀推了她幾下才反應過來，順著莊秀的眼神往下看去，一輛雙輪的無頂牛車拉著個人前行，那人蓋著厚被，押后在這樣的隊伍里透著詭異，看不清面貌，偏牛車兩旁竟打著官銜牌，一寫著慶陽駙馬，一寫著欽點監軍，金光閃閃想看不到都不行。這時踏云軍主力已過，只留下幾個散兵圍在牛車四處，有那些膽大的閑民便指指點點起來，這時就有一個兇神惡煞的大兵喝道：“駙馬被賊寇驚嚇馬來，摔傷了腿，乃是為國盡忠，豈容爾等閑說!”聲如龍鐘，傳出一里地去。

陶文姜一臉無語：“他還真摔斷腿了。”

幾人也是錯愕難信的樣子，看著慶陽駙馬被像牲口一般拉進了城。

陶文琳卻問：“不是說獻俘？怎不見趙二公子押送囚車？”說來倒也是，踏云衛可是押送了四五輛囚車，趙廣彥半個囚俘都無。

且說夕陽漸下，陶國襄領著子侄們返了陶府，今日所見實在超出預料，陶國安又在衙中未回，便只能找陶老爺子商議。陶文姜拉著莊秀直奔致遠居主院，見黃氏還穿著出門的石榴紅茶花縷金通袖襖，發上金飾都尚未卸下，知母親也是剛從慶城公主府回來。只她實在顧不了許多，慶陽公主倒霉與她們可是好事，她幫著寶珠給母親梳頭卸妝，嘴上也不停，將今日見聞倒豆子也一樣說了出來，見黃氏卸下來的白玉如意釵，攢珠綴金實在精致，便握在了手里，道：“母親何時得了這個，我沒見過呢。”

黃氏尚未搭話，寶珠這個隨身侍候的卻是見多了，便笑道：“姑娘這又是看上了？”

莊秀湊趣：“外面來梳頭的婆子最好的也不過一角銀子，我們文姜不過略摸了摸，就要掙人百兩。”

黃氏看了文姜一眼，道：“喜歡便拿去吧”

莫要說陶文姜，莊秀和寶珠都愣了一下，雖說陶文姜受寵，但黃氏管教甚嚴，貴重物品也不輕與她的，如今看她臉上淡淡，甚不在意的樣子，想來心中必有其他煩惱才隨意打發。莊秀看了眼寶珠，后者搖了搖頭，她今兒個并未跟隨黃氏出門，竟毫不知情。

黃氏卸下頭面，又拿了家常袍子換了，對寶珠道：“讓廚房今晚給姑娘加一道酒香烤鵪鶉吧。”

寶珠得令退下，陶文姜汗毛都要豎了起來，她愛吃這道菜，可因著鵪鶉油膩又帶了酒味，母親向來不許她多吃，更不必說是晚膳，她亦步亦趨跟著黃氏：“母親今天是怎么了？又是賞釵又是賞菜的？”

黃氏故作輕松道：“做娘的看女兒乖巧，賞點東西還要看日子不成？”

陶文姜最近雖然沒淘氣，但借著體弱的由頭偷了不少懶，絕不至于讓黃氏覺得她乖巧。她虛扶著黃氏坐下，當真“乖巧”伏在黃氏的膝頭，歪著頭道：“母親別哄我，可是我最近常出門被祖母念叨了，那我不出去就是了，老實在屋里再繡一副抹額出來。”

黃氏看著女兒晶瑩剔透的小臉，摸了上去，若能事事隨女兒的心，那該多好。

陶文姜眼神越發不安，她搖了搖黃氏的手，道：“母親不是去慶城公主府了嗎，可是遇到什么事？”

黃氏捏住文姜的手道：“今天有人給你提親了。”

陶文姜臉咻得一下紅了，她呢喃著：“母親在慶城公主府碰到李老夫人了？”

黃氏嘆了口氣，道：“李老夫人風寒未愈，未曾到場，是慶城公主親提的。”

陶文姜眼睛亮晶晶，笑得有些甜：“原來許家和慶城公主也有交情。”

黃氏胸口發痛，卻不忍女兒再誤會下去，她道：“不是許家！”

陶文姜笑容僵硬在臉上：“不是許家還有誰？”黃氏還沒回答，陶文姜已站了起來，激動道：“管他是誰家，母親拒了就是，何必為難？！”話音未落，兩顆淚珠已滾了下來，陶文姜自幼浸染在官家，見慣了人情往來，若提得那家可拒，黃氏何至于在女兒面前大失常態，顯是極為難的，拒絕不得便心中有愧有憾，才對著女兒百依百順。

陶文姜把手里的如意釵仍在黃氏懷里，抹著眼淚道：“我不要了，玉釵不要了，鵪鶉也不要了。”

莊秀忙上前撫著陶文姜道：“你先莫急，先聽嬸娘如何說。”又對著黃氏道：“雖是慶城公主提親，我們不應，還能強娶不成，公主她.....提得究竟是哪家？”

“武安侯。”

黃氏吐出這一句，也癱在圈椅中卸了渾身氣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