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洞中月
書名: 鳳飛三求凰作者名: 魯彎彎本章字數(shù): 4480字更新時間: 2018-11-01 12:00:00
陶文姜一場好睡,再醒來時已不知何時躺在了石床之上,身上蓋著毛氈,耳邊隱有爆炭之聲,她慌忙坐起身,見石洞中空無一人,暗道:“那無賴終于熬不住自己下山了,可怎么也不說一聲?!闭{悶中,洞口傳來男聲:“你醒了?!眳s是外出的華明瀾回來了。
陶文姜眉頭一皺:“現(xiàn)在什么時辰了?”
華明瀾答道:“午時已過,我附近轉(zhuǎn)了轉(zhuǎn),山路難行,估計來接應(yīng)你我的人還困在山下呢?!?
陶文姜悶悶不樂,垂著頭不知想些什么。
華明瀾將拎在手中的獵物隨身扔在炭火旁?!吧碡撝貍庇帧案浇D(zhuǎn)了轉(zhuǎn)”的武安侯收獲頗豐,野雞肥兔早已收拾干凈,他猶嫌不足:“可惜沒酌味的材料,不然這野兔和山雞配上香料和山花蜜一烤能香飄十里,明淪最貪這一口?!庇謱μ瘴慕菩Ψ切Γ骸拔夷切〉軟]有姊妹,倒是將陶姑娘當姐姐一般,可惜他因拾寶閣一事還在反省未曾隨王伴駕?!?
陶文姜假裝沒有聽到“拾寶閣”,默默從荷包里掏出一物朝對方兜臉扔去,華明瀾耳聰目明,一揚手便將那物攏在掌心,卻是一個琉璃瓶子。他打開蓋子聞了聞,失笑道:“你居然隨身攜帶鹽巴。”
還是上好的桃花鹽,一般的大家閨秀荷包里會放火折子,傷藥和桃花鹽嗎?
陶文姜不愿兜搭他,直到他要用一根樹枝將山雞串起來,才出聲道:“你做什么?”
華明瀾將手里的物事顛了下:“當然是串起來?!?
陶文姜急道:“這種雜木遇火難免焦朽,不若竹木清香,距這洞口十幾杖外便有小片竹林?!?
華明瀾失笑:“陶家小姐,我們是避難于此而非踏青游玩,不如便宜行事,還是將就些吧。”
陶文姜不解:“竹木近在眼前,為何還要將就而不物盡其用呢?”
華明瀾決定不理會這嬌生慣養(yǎng)的大小姐,不想陶文姜沒等到他回應(yīng),便自行向洞外走去。華明瀾有點頭疼,本以為這丫頭遇事冷靜狡黠識大體,卻不想任性起來如此執(zhí)拗難纏,他瞟了眼陶文姜腳上的暗金紋羊皮小暖靴,只怕她行不過一丈遠便浸濕了鞋子,只得將陶文姜趕了回來,認命得去尋那竹木。
華明瀾手腳利索,找到了竹林,不多時便將削好的竹棒拎在手里,又單肩扛了兩個大的竹筒,他領(lǐng)略了陶大小姐的“矯情”,生怕她看到了竹簽烤肉,又想起來什么竹筒煮水,省的又賴他再走一趟?;貋淼穆飞瞎硎股癫畎阌痔土藗€野雞窩,他一去一回不過一盞茶的時間,不想陶文姜也未坐等白吃,已將那山雞野兔斬了小塊,細細抹上了鹽粒。他拿出野雞蛋時還得了一個笑臉,頓時心平氣和下來,覺得小姑娘食不厭精教養(yǎng)大的,雖嬌蠻了些,也不失可愛,且還頗有些泰山崩于前我自淡定的氣度,對陶文姜有了這樣的判斷,接下來對她嫌雞胸太柴,雞腿太大,兔肉太硬,只肯烤了雞蛋來吃,也就一笑而過了。
陶文姜吃了蛋,用積雪擦去手上的膻腥,又煮了一壺熱茶與武安侯飲盡,卻還不見含山郡主的影子,神色漸漸焦灼。
華明瀾開口問道:“含山郡主與你當真相熟?”
陶文姜微昂起頭道:“金蘭之好,八拜為交?!?
小娘兒間過家家一般嘰嘰喳喳也稱得上八拜之交了?華明瀾勾唇一笑道:“含山郡主跟隨老王爺東奔西跑,性子也養(yǎng)的與京城閨秀大不相同,倒是難得看她與哪家小娘子親厚?!?
想起了往事,陶文姜道:“宣和元年,福建有海盜驚擾商人。含山侯爺奉命剿匪,也是我第一次見到含山郡主?!?
華明瀾點頭,宣和元年老侯爺和當?shù)毓俑浜?,用兵如神大敗海盜,堵了老巢,陶同知雷霆手段,近千人的賊寇,一波波拉到菜市口行刑,劊子手的刀砍得卷了刃,一刀下去竟不能當場斃命,死刑犯半折了腦袋哀嚎慘叫,宛若人間地獄。此后十年泉州一帶再不見海盜,連小偷小摸都少了許多,陶同知也是因此在官場上打響了名聲,一路高升。
陶文姜接著說道:”含山在泉州時我同住,她跟著老侯爺東征西討,心胸眼界本就遠非普通閨秀,旁人不解便多有微詞,但武安侯戎馬倥傯,殊勛蓋世想來能理解?!?
殊勛蓋世?這小丫頭求著人的時候倒會給人高帽子戴戴,華明瀾笑道:”其實你也不必緊張,她是勛貴之后,家有軍功,旁人動不了她,也只能過過嘴癮,只不過老侯爺?shù)狗Q得上戎馬一生,行軍時茹毛飲血都不為過,含山郡主可比老侯爺會享受?!弊鲃荽蛄苛艘幌律蕉吹溃骸边@哪是她打獵時的落腳之處,分明是神仙洞府嘛。“
這倒是冤枉了含山,按著含山的意思,依山傍水就地取材,什么炭火軟榻毛氈統(tǒng)統(tǒng)都是矯飾,可文姜“矯飾”慣了,讓她圖個新鮮還行,若次次出來游玩都要坐冷濕的磚石,抓一把樹葉子沏茶是絕對不干的,含山妥協(xié)了一次,文姜便順竿爬,等含山覺出味兒來,這山洞竟媲美閨房了。文姜輕聲笑:“我體弱,含山便多準備了些器物罷了,也多虧了她周到,否則我們?nèi)缃窨刹恢卸嗥鄳K呢。”
華明瀾笑笑:“有理,含山郡主勇猛,前日在獵場將一干將士都比了下去,獵物最多不說,其中還有一頭野豬,若有人想在圣駕前露臉,怕是只能去掏熊洞了。”
陶文姜與有榮焉,掩袖而笑,寬大的袖口遮住她大半個臉蛋,只剩下一雙忽閃閃的大眼睛,黑瞳明眸,清澈見底,她輕聲道:“郡主其實慣用長槍,有一年山上游玩,眾人看到有人挑著許多蟈蟈籠子在叫賣,興致來了,便各憑眼緣選蟈蟈來斗,含山不懂只管挑那些個大的,自然輸了,我們便讓她只身去山下沽酒來喝,結(jié)果月上中天她才渾身血污的回來,有膽小的當時就駭暈了去,原是她帶酒返程時抄了近路,碰到了狼群,槍挑了頭狼才脫身,酒壇子卻一點兒沒破。第二天去看了,果然看見數(shù)只野狼尸身,槍槍直穿狼喉?!?
華明瀾道:“郡主拜名師,習得楊家槍法,又快又利,銳不可當,施展開來十幾人不敢近身,殺幾頭狼自然綽綽有余?!?
陶文姜頓時來了興趣:“那侯爺慣用什么兵器?!?
華明瀾道:”若馬上作戰(zhàn),長槍亦可,平地殺敵,大刀更為趁手,倘單打獨斗,還是寶劍更合心意些。“
陶文姜一聲驚呼:“竟是十八般兵器一應(yīng)使得全么?”
華明瀾有心謙虛一下,但此刻陶文姜驚佩的眼神讓他很是舒爽:“我十三歲就跟著行軍,軍中高手如云,便跟著誰都學一些,漸漸就不拘門派兵器了。”
陶文姜心有向往:“那軍中可出現(xiàn)過江湖游俠?或是有諸葛神算之能獻計獻策,或是留下情報來去無蹤的世外高人?”
華明瀾哈哈大笑道:“兩軍對敵時,若真有游俠兒誤闖十之八九會被當做奸細,當場擊殺的可能性更大些,真想報效圣上,也是要入了軍籍的,哪容得下來歷不明的人四處游蕩?!?
陶文姜滿目遺憾:“莫非前朝南俠蕭若風夜投龍虎營,大破百萬金蛇陣的故事也是假的?”
華明瀾道:“多是說書人杜撰出來哄騙世人,又或是哪年的秀才屢試不第便臆想出來個不屑王侯的高人隱士來,哄自己高興罷了?!?
話音剛落,又皺起了眉頭,這南俠降龍記是三個月前京城里剛流行起來的本子,且只在聚賢雅舍里講過幾回,因涉及前朝,名字起得也不好,被巡城司揪出來盡數(shù)攆出城去,這本子也未傳唱起來,那陶文姜莫非進了聚賢雅舍聽書?她金枝玉葉,怎好涉足那種地界,若被一兩個出頭不成的秀才沖撞了,后果不堪設(shè)想。他清了清嗓子道:“閑書誤人,那些個千里不留行,快意恩仇的本子還是少聽少看,茶樓酒肆多聚集這些讀書人,翻了幾頁史記都敢貶駁時政,言語輕狂,做派浮躁,哪里有半點儒家學子風范?!?
陶文姜卻不以為然:“那些儒生來自五湖四海,有時聽他們講家鄉(xiāng)的習俗也很是有趣兒。他們喝酒時也不總是吟詩,哼過綿軟的江南小調(diào),也高唱粗狂的爬山歌,有的學子從大漠來京城趕考,一路行過惡水山障的北荒之地,見過云秀滴翠的江南春光,遇過強盜也得過山野村夫的庇佑,曾結(jié)交名士赴豪門夜宴,觥籌交錯間與州官稱兄道弟,酒醒仿若小蝶莊夢,照舊一人一行囊趕赴前程?!?
居然還見過不少這樣的落魄秀才!華明瀾冷著臉聽陶文姜又道:“寒窗十年待龍門一躍的學子們猶如過江之鯽,然每科不過百余人,心中郁猝無處排解,與瓦舍之中高談闊論也不過是忠君報國之心,想一嘗抱負罷了。你和含山出身貴門,自然只看見儒生寒酸,不曉得他們的苦楚?!?
華明瀾的確嫌棄書生多事,卻不想聽陶文姜娓娓道來卻別有一番意趣。
陶文姜道:“聚賢雅舍也不乏名人雅士,濟州府有個秀才進京,盤纏用盡便白日里代人寫書信,弄些字畫來賺嚼用,有時餓極了就捉了冷水魚,沒柴薪便將那魚細細收拾了,撕成絲絲條條來吃,管這個叫做細膾宴,夜宿荒廟時還給那破廟起了個雅號叫小相如府。”
華明瀾心想,文君夜投司馬相如,見其家居徒四壁立,這書生怕是也想鳳求凰招個人傻錢多的文君小姐來呢,偏偏弄了些風雅的名頭來哄騙世人,這樣的不僅窮酸,還可惡!忍不住問道:“含山郡主常常扮了男裝去市井之地,也帶了你去?”
陶文姜臉一紅,這究竟不是什么值得宣揚的好事兒,偏偏今天說了這許多被人察覺出來,想想華明瀾也不是長嘴多舌之人,便有點怯生生道:“我們次次都在角落里,且四面垂了簾子,并不會與生人接近。”
華明瀾看著方才侃侃而談的陶文姜,此時軟糯糯的可憐,便開口道:“是店主人想得不周到,若設(shè)了單間,你多帶些人倒無妨了?!?
陶文姜松了一口氣,還是武安侯見多識廣,與一般權(quán)貴不同,否則再給她扣上一頂不安于室的帽子,她倒不知道去哪兒打醮拜神了。但言語之間頗有顧忌,不敢再多說這些趣事兒。華明瀾見她怕了,心中倒有些失落,眼神一轉(zhuǎn)問道:“我若記得沒錯,泉州一役后不久,光州大旱原知府賑災(zāi)不力,又引起瘟疫,圣上將你父親調(diào)任光州,聽聞那時光州十室九空,流寇橫行,可有驚到你?”
南蠻之地雖不如北方繁茂,但到底民淳樸,靠海吃海也別有一番風貌,卻不想陶文姜記事后再踏足北地只見餓殍遍野,田地荒蕪,所到之處皆是破敗之相。她當時真的怕了,若父親也治理不力,怕會是如原知府一般被圣上派來的天使當場下獄,腰斬于市。那些時日父親在外安撫災(zāi)民,遣醫(yī)控制疫情,母親便和城中商戶結(jié)交,以外公名義許下條件,讓他們交出錢糧買藥賑災(zāi),舅舅又從海外尋來良藥云散子才將一場浩劫化為無形。
提起往事,陶文姜依然心有余悸道:“侯爺定沒見過那些本是田里討生活,最為老實本分的人,見到食物藥材卻會露出比餓狼還要兇狠的目光。”
華明瀾一笑道:“我見過的,戰(zhàn)場上比比皆是,稍有松懈便萬劫不復(fù),自然每個人都是狠角色?!?
陶文姜想想?yún)s是,對華明瀾心中又升起了一絲佩服,聽他語氣淡淡,卻不知經(jīng)歷過多少場生死時刻。
華明瀾心中想的卻是,福建海戰(zhàn),光州賑災(zāi),浙江鹽政,陶國安用政績一步步走入朝廷權(quán)柄中心,這其中或怯或蠢或貪都會前功盡棄,天子近臣易做,重臣難做,陶尚書絕不是靠一個有錢的岳家便能成事的,但看他教養(yǎng)出來的子女便知。又聽陶文姜笑道:“說來光州百姓能安居樂業(yè),含山老侯爺功不可沒,他可是半年之間就將光州附近十幾個城縣的匪徒滅了個干凈。”
華明瀾也笑道:“難怪你與含山郡主感情如此之好,淵源在此。那陶姑娘可知郡主那位儀賓最近鬧出了不少閑話來?!?
陶文姜茫然的搖搖頭:“我離京多月且含山鮮少與我說郡主府的事情。”
華明瀾道:“儀賓馬敬元不甘庸碌,靠著郡主勉強混進冬獵想著博圣寵,跟著別人馬屁股后面跑了兩天一根兔毛都未獵著,而后的賞宴上吟詩作對也不甚精通,酒入愁腸之下跌了一下,傷到了頭,驚了圣駕討來了太醫(yī),卻是要他靜養(yǎng)了。”
陶文姜忍不住皺了眉頭,這樣文不成武不就,心中沒半點成算的儀賓怎堪配含山?!
突的靈光一閃,長身而立,盯著華明瀾問道:“這是何時的事?”
華明瀾似笑非笑:“前日。”
陶文姜牙根發(fā)癢,狩獵中如何靜養(yǎng),自然是要送回京或附近縣城?那拂塵豈不是撲空?華明瀾昨晚卻不曾出言提醒是何意?!今日卻拖著她等了這大半日又是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