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秋初之際，君遲路過一處兩國交界地，此處甚是荒涼。放眼望去村落稀疏，土地貧瘠，田埂上滿是焦土和鐵騎踏過的痕跡。

她突然聞到杏花的香味，于是穿過低矮的灌木，靠近一所破舊的庭院。

“找誰？”男子從門邊探出頭來，眉宇間隱約有青氣。

君遲嚇了一跳，遲疑問道：“您……是替生鬼？”男子略微點點頭。

一番簡短的交流之后。

小書鬼歪著腦袋，隱約覺得這個叫阿生的替生鬼與印象中善搶將死者軀體的惡鬼不同。

這時候，荒敗的田埂上起了風(fēng)，庭院正中的杏樹被吹得嘩嘩作響，粉白色的花瓣紛紛落下，甚是好看。

明明是初秋，杏樹開花讓小書鬼糊涂了。

二

阿生自出現(xiàn)意識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很長的一段年歲了，他記憶中是無休止的硝煙和饑荒。在他還是個小替生鬼的時候，也曾以占有人類的身體為目標(biāo)。

記憶中的某一天，正值大雨，潮濕的泥土氣將一切都掩蓋下去。阿生模仿著人類撐傘，在一片水霧中行走，突然前方有一點光透出來，螢綠色，看起來飄忽搖曳，十分纖弱。他知道閃光的是將死人的靈魂，只是里面還有點說不清的東西。

年輕的替生鬼慢慢靠近，矮墻在雨幕中初現(xiàn)輪廓，是一個少女坐在下面。

“你要死了。”阿生說。

“說得可真直白。”少女看了看阿生沒有腳的身體，并未顯示出驚慌，肺癆已經(jīng)過度消耗了她的體力。

“我想要你的身體。”

“可以啊，等我死了就拿去吧。”少女不以為意地?fù)]揮手。

“死了就不能寄生了，我想……現(xiàn)在就要可以嗎？”阿生怯怯諾諾地說。

“這可不行呀。”少女用力呼一口氣，她的嘴唇?jīng)]有血色，身體因為痛苦而細(xì)微地顫抖。

雨下得更大了，遠(yuǎn)近不聞鳥鳴，四處少有人煙，水霧愈發(fā)迷蒙，以致周邊一切都慢慢混沌起來。

“你明明已經(jīng)這么難受了，多活一兩天又有什么意義？”

“你看這雨下得多好。”少女答非所問，她慢慢地沿著墻根躺下來，半邊臉粘上泥土，可是眼睛里卻沒有太多病弱的痕跡，她像一頭小鹿，眼神早已越過山嶺，輕快地、竭盡所能地跑向遠(yuǎn)處。

“前面的山真美。”少女輕聲贊嘆，她不愿交出生命，看著阿生納悶就笑著解釋，“即使在苦楚之中，也會因為微小的美好，堅持往前走的呀。”

“我不明白，這種堅持沒有意義。”

“其實是有意義的，因為我可以感受到水順著皮膚流下去的觸感，可以體會到自己頭頂和腳踝的涼意，越是到了快死的時候，每一個細(xì)節(jié)都更讓人留戀，我怎么舍得把生命交出去呢？”

阿生聽不太懂，但他還是放棄了，撐著傘離開矮墻。回頭的一瞬間，點點螢綠在水霧中發(fā)著光，閃爍著，他突然覺得光亮中有說不清的東西，可能就是人類所說的堅持。

三

阿生從未強(qiáng)行奪取人的身體，他常與那些將死者聊上幾句。

“抱歉啊，不能把身體給你，我這把老骨頭還想看孫子幾天。”

“不行不行，我死了之后，就想安靜躺在土里呢。”

“不好意思，最后的時刻總覺得還有很多事情沒做，想再吹吹風(fēng)，再看看夜色。”

人們拒絕阿生有各種各樣的理由，替生鬼用了很多年去了解人類，他慢慢覺得自己有點懂了，但說不清楚。

阿生路過兩軍交鋒之后的戰(zhàn)場，兵戟插在泥土里，尸骸遍野，有壯丁，也有老人和孩童。他再看到熒光閃爍，心中已經(jīng)不再有什么波動。

“你要死了。”阿生低頭看著咳血躺在地上的男子。

“是鬼嗎？”男人看著漂浮著的阿生，苦笑一聲，“我還能活多久？”

“兩天。”

“兩天可不夠回家啊。”男人長長嘆了口氣，想要把手抬起來，但失敗了。

“我想要你的身體。”阿生不懂他的意思，但例行公事地問出這句話。

“可以。”

“什么？”阿生不敢相信，這是第一個同意他請求的人，他愣在原地。

四

男人同意了阿生的請求，但阿生必須要滿足他的條件，代替自己回到故鄉(xiāng)，照顧一個人。

“我很想見娘子一面。”男人說。

阿生想了想，接手了男人的身體，用自己的修為保持這個男人幾天靈魂不散。

“你想好了？”在進(jìn)行替生術(shù)之前，阿生一次又一次向他確認(rèn)，“你確定不多活幾天？脫離肉體你就感覺不到花的香，空氣的清新。”

“想好了。”男人臉上一點也沒有慌張的神色，反而像是在期待一場片刻的重逢。他說：“征兵與她分別后，我就一直很想念她，把身體給你，還能再見她一面，真好。”

阿生看著他，突然覺得凡人的情感琢磨不透，一邊為了微小的美好活著，一邊又能為另外一個人死去。

“等你變成我之后，要好好照顧她。”這是男人靈魂離開肉體的最后一句話。

替生鬼答應(yīng)下來。

五

阿生帶著男子的魂魄日行百里路，途經(jīng)一棵杏樹時男子停下來。

“之前說好和她一起看杏花的，到最后也沒有看成。”他說。

阿生不懂人的情感，但他覺得男子的表情大概就是凡人所說的遺憾。

這一路上，男子說了很多很多話，有經(jīng)歷的往事，有再也實現(xiàn)不了的愿望，但更多的都是關(guān)于那個在等他回家的女人。

阿生把他囑咐的話一一記下，寫在手賬上，紙疊起來有厚厚一沓，他還是有很多東西沒有說盡。

“你的身后事比你的生前事還長。”阿生打趣。

男子明顯愣了一下，摸摸鼻尖沉默下來。

“我要是能活得再久些就好了。”

“根據(jù)我對凡人的了解，無論多長的壽命你們都不會滿足的。”阿生抓了抓頭發(fā)，“你們永遠(yuǎn)能發(fā)現(xiàn)活著的各種美意。”

“我不一樣，我只要比她多活一天就好了。”男子像是想起了什么，讓阿生在手賬上多記一筆，“你一定要等她死后再離開我的身體，不然她會寂寞的。”

阿生歪著腦袋看他，眼神又新奇又困惑。他想到自己很快也會變成人類，心中有一點期待。

六

庭院里的女人在看到阿生之后，拖著長裙，飛撲進(jìn)他的懷里。

阿生手足無措，下意識看向身邊男子的魂魄，卻見他臉上帶著心酸的笑意，伸手在女人頭頂摸了幾下。

女人當(dāng)然不知道這一切，但她突然感覺到心痛，就像在經(jīng)歷一場告別。

“真奇怪，你就在我身邊，可我又總覺得你要離開我。”她一邊這樣說著，一邊用手背擦了擦眼淚。

“喂，我可以給你點時間回到身體，不過只有一小會兒，你想說什么就說吧。”阿生用意念對男子說道。

男子露出感激的神情，魂魄被吸入身體中。

“你怎么了？突然臉色這么蒼白？”女人關(guān)切道。

“沒事的，只不過是進(jìn)屋前跑得急了，娘子最近有沒有好好吃飯？”

“有的，傻瓜你先去洗個澡，咱們再慢慢聊。”女人說完便想要去燒些熱水。

“那娘子有沒有好好睡覺，沒有著涼吧？”男人圍在妻子身邊，他眼睛里有水霧，但在女人轉(zhuǎn)身的時候，他就將感情壓下去，顯得若無其事。

“沒有著涼，除了想你，我都過得很好。”女人笑著說，“你先把衣服換了，咱們有很長時間聊天，不著急這一會兒。”

“娘子你頭發(fā)變長了，不過還是那么好看，是這條街最好看的人……”

阿生聽著男子的喃喃自語，他示意時間將盡，有什么重要的話盡快囑咐。

男人似乎沒有想到時間會這樣的短，他打斷女人手中的活計，盯著她的眼睛說：“你要好好生活，我愛你。”

在他生命中，再沒有任何一句話，比這句更加認(rèn)真。

“我也愛你。”女人愣住，她輕聲回應(yīng)道。

七

阿生再次接手了男子的身體，他察覺到那個女人的不安，于是代替男人摸了摸她的頭。

“你剛才那句話嚇著我了，好像你要走了一樣。”女人緩過勁兒來，她“撲哧”一聲笑出來。

“沒事的，沒事的。”替生接收到男人的眼色，他回答道。

而男子一步步走到杏樹下，他靈魂里最后一點螢綠色的光四散，于是落葉紛紛的杏樹突然抽出新芽，它變得高大舒展，緊接著，杏花吐蕊，飄香十里。

人們紛紛從破敗的屋子中走出來，遠(yuǎn)望這荒秋的奇景。

“杏花。”女人喃喃自語，用手接住一朵掉落的花，“為什么我突然這么傷心。”

她不明白，永遠(yuǎn)也不會明白，只是隱約覺得失去了一個生命中重要的角色。

八

“書鬼姑娘，你去過那么多地方，一定很了解人吧。”阿生坐在杏樹下，他若有所思。

“越去了解，越覺得我不了解。”

君遲想了想，問道：“那個男人就消失了嗎？”

“按理說是這樣的，但越是靠近女子窗口的杏枝，開花越是繁密。到了結(jié)果的時候，也是碩果累累。”阿生回答道，他想也許這是那個男子的意念。

“謝謝你告訴我這么好的故事。”君遲合上書冊，她摸了摸盛開的花朵。

小書鬼走的時候，替生鬼送她到田埂外。

“關(guān)于凡人，我還有很多東西要學(xué)。”阿生笑著說，“不過我得先照顧好她，這是我答應(yīng)過的。”

君遲點點頭，她對傳聞中邪惡的替生鬼又有了新的認(rèn)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