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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復(fù)仇者
  • (挪威)尤·奈斯博
  • 6631字
  • 2019-01-05 03:33:31

5 復(fù)仇女神

在戶外燈光的照耀下,雨將早已暗下來的十月天空打出一道道爭先恐后的線條。哈利看到燈下的陶瓷門牌上寫著格雷特一家:埃斯彭、絲蒂恩和崔恩住在這里。“這里”是霧村路上一棟帶露臺的黃色房屋。他按下門鈴,打量著四周。在霧村路一大塊空地上,有四長排帶露臺的房屋,被圍繞在一片公寓樓中央,這讓哈利想起草原上的拓荒者在遭遇印第安人攻擊時會占據(jù)這種防守位置。或許這里正是如此。帶露臺的排屋于二十世紀(jì)六十年代為迅速興起的中產(chǎn)階級而建,也許煙霧路和崔佛路上逐漸減少的工人早已知道這些人是新入侵者,會在這個新國家擁有領(lǐng)導(dǎo)權(quán)。

“好像不在家。”哈利說著又按了一下門鈴,“你確定他知道我們今天下午會來?”

“不確定。”

“不確定?”哈利轉(zhuǎn)身,低頭看著在傘下瑟瑟發(fā)抖的貝雅特。她穿著裙子和高跟鞋,之前到施羅德酒館接她的時候,他還覺得她這身打扮像是早上要去喝咖啡。

“我打電話來的時候,崔恩跟我確認(rèn)過兩次今晚的會面。”她說,“可是他好像完全……心不在焉。”

哈利從階梯上方傾身,鼻子貼在廚房窗戶上往里看。室內(nèi)很暗,他只看到墻上有個北歐銀行的白色月歷。

“我們回去吧。”他說。

這時,鄰居的廚房窗戶砰的一聲開了。“你們要找崔恩嗎?”

這句話是清晰的標(biāo)準(zhǔn)挪威語,卻帶了卑爾根的口音,把“r”的卷舌音發(fā)得又重又長,像一列脫軌的中型火車。哈利轉(zhuǎn)過身,看到一個棕色皮膚、臉上有皺紋的女人。她正準(zhǔn)備擠出笑容,同時又一臉肅穆。

“對。”哈利說。

“是家人?”

“警察。”

“哦。”女人說,臉上哀戚的表情不見了,“我以為你們是來致哀的。他在網(wǎng)球場,那個可憐人。”

“網(wǎng)球場?”

她指了指方向。“就在田野另一邊。他四點就過去了。”

“可是現(xiàn)在天都黑了。”貝雅特說,“還下雨。”

女人聳聳肩。“我想一定是在哀悼吧。”她清楚說出“r”的卷舌音,讓哈利想起自己小時候住在奧普索鄉(xiāng)附近時,會把幾片卡紙塞進(jìn)自行車車輪里,讓紙片拍打輻條。

“聽起來你也在奧斯陸東邊住過。”哈利說著跟貝雅特朝女人所指的方向走去,“還是我弄錯了?”

“沒錯。”貝雅特說完就不想多談了。

網(wǎng)球場位于公寓樓區(qū)和露臺房屋中間的路上。他們聽到球拍網(wǎng)線打上濕漉漉的網(wǎng)球,發(fā)出單調(diào)沉悶的聲響。在高高豎起的鐵絲網(wǎng)圍籬內(nèi),有個模糊的人影,正在迅速變暗的秋日天色里發(fā)球。

“嘿!”他們接近圍籬時,哈利大喊,但那男人沒有回答。他們現(xiàn)在才看出男人穿著夾克和襯衫,還打了領(lǐng)帶。

“你是崔恩·格雷特嗎?”

一顆球打進(jìn)一攤黑水,彈起,又撞上圍籬,差點濺得他們身上都是雨水,但貝雅特很快地用雨傘擋了下來。

貝雅特拉著大門。“他把自己鎖在里面了。”她低聲說。

“我們是霍勒和隆恩警官!”哈利大叫,“我們約好要見面的,能不能……媽的!”他沒看到球正往這邊飛來,就在他面前幾厘米處啪的一聲撞上鐵絲網(wǎng)。他擦掉眼中的水,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全是臟兮兮的、棕紅色的水污。哈利看到那男人又丟出一顆球,立刻轉(zhuǎn)過身去。

“崔恩·格雷特!”哈利的喊聲在公寓樓間回蕩。他們看著一顆網(wǎng)球畫出一個大弧線,往公寓樓的燈光處飛去,被黑暗吞沒,掉落在田野上。哈利再度看向網(wǎng)球場,卻只聽到一聲嘶喊,看到一個人影從黑暗中朝他沖過來。那人撞上鐵絲網(wǎng),網(wǎng)子發(fā)出咯吱聲,他四肢著地倒在地上,爬起來,助跑,然后又朝鐵絲網(wǎng)沖過來。倒下,站起,再沖。

“天哪,他瘋了。”哈利咕噥道。他看到一張蒼白的臉和炯炯的目光朝他逼近,本能地退后一步。貝雅特扭亮手電筒,往崔恩身上照。崔恩正掛在鐵網(wǎng)上,濕淋淋的黑發(fā)貼著蒼白的前額,他好像在尋找什么目標(biāo),然后又像汽車風(fēng)擋玻璃上的凍雨般滑下鐵絲網(wǎng),躺在地上動也不動。

“現(xiàn)在我們該怎么辦?”貝雅特低聲問。

哈利咬了咬牙,朝手掌啐了一口。他從手電筒的光里,看到紅色的碎石子。

“你打電話叫救護(hù)車,我去車?yán)锬眉艟W(wǎng)鉗。”他說。

“然后就給他打鎮(zhèn)靜劑了,對吧?”安娜問。

哈利點頭,喝了一口可樂。

坐在他們附近高腳椅上的都是年輕的西城顧客,喝著紅酒、繽紛的調(diào)酒和健怡可樂。M就像奧斯陸的大多數(shù)咖啡館,在城市風(fēng)格中帶有鄉(xiāng)村、純樸且討喜的味道,讓哈利想起以前學(xué)校里的同學(xué)“烤串”,那個聰明又守規(guī)矩的男孩,后來大家發(fā)現(xiàn)他竟然做了一本冊子,里面全是那些“出風(fēng)頭”的小孩用的俚語。

“他們把那個可憐的人帶去了醫(yī)院。后來我們又去跟那個鄰居談,她說自從他太太被殺后,他每天傍晚都去那里打網(wǎng)球。”

“老天!為什么?”

哈利聳了聳肩。“在那種情況下失去親人,人會發(fā)瘋也不足為奇。有些人壓抑痛苦,表現(xiàn)得好像死者還在世。那個鄰居說,絲蒂恩和崔恩是很棒的混合雙打搭檔,夏天時他們幾乎每天下午都去球場練球。”

“所以他是在期待太太回來發(fā)球嗎?”

“或許吧。”

“唉,天哪!請你幫我拿瓶啤酒好嗎?我去一下洗手間。”

安娜雙腿一抬,下了高腳椅,搖曳生姿地走向房間另一頭。哈利不想跟過去。他也不需要,他已經(jīng)看到想看的了。她的眼角多了幾條皺紋,漆黑的頭發(fā)中多了幾絲灰發(fā);除此之外,她跟以前一模一樣。同樣的黑色眼眸,均勻整齊的眉毛下那絲警惕的神色;同樣又高又窄的鼻子,下面卻是豐滿的唇;瘦削的雙頰讓她顯露出一副饑餓的表情。她或許稱不上“大美女”,因為她的五官太有棱有角、太極端,但她苗條的身軀卻十分曲線玲瓏,足夠讓哈利發(fā)現(xiàn)在她走過用餐區(qū)時,至少有兩個男人忘了自己剛才在說什么。

哈利點燃另一根香煙。離開崔恩那里之后,他們?nèi)フ伊朔中薪?jīng)理赫爾格·克萊門森,但也同樣沒什么線索。他還是一副飽受驚嚇的樣子,坐在凱爾薩斯路自家雙層公寓的椅子上,一會兒看著在他腳邊跑來跑去的貴賓犬,一會兒看著在廚房和起居室走來走去、忙著弄咖啡和奶油起酥牛角包的妻子。那是哈利這輩子吃過的最干的奶油起酥牛角包。貝雅特的穿著比哈利身上的褪色牛仔褲和馬丁靴更適合克萊門森家中產(chǎn)階級的風(fēng)格,盡管如此,大部分時間仍是哈利在跟緊張且說話像連珠炮的克萊門森太太討論今年秋天反常的多雨天氣和做奶油起酥牛角包的藝術(shù),直到咚咚咚的腳步聲和響亮的啜泣聲打斷他們的對話。克萊門森太太解釋說,她可憐的女兒伊娜在懷孕七個月時被男友拋棄了。這個男人倒真的很會遺棄東西,果然是當(dāng)水手的[1],現(xiàn)在他去地中海出海了。哈利差點把牛角包噴得滿桌都是。這時貝雅特轉(zhuǎn)過話題,問赫爾格:“你認(rèn)為那劫匪有多高?”赫爾格的目光已經(jīng)不在那條狗身上了,因為狗從客廳房門走了出去。

赫爾格凝視著她,拿起咖啡杯舉到唇邊。由于他不能同時說話和喝咖啡,舉到唇邊的杯子就懸在那兒。“多高?大概兩米吧。絲蒂恩總是那么一絲不茍。”

“克萊門森,他并沒有那么高。”

“好吧,那一米九。而且她也總是打扮得很得體。”

“他當(dāng)時穿什么?”

“黑色的衣服,類似橡膠材質(zhì)。今年夏天她頭一次好好休了假,去了希臘。”

克萊門森太太吸了吸鼻子。

“類似橡膠材質(zhì)?”貝雅特問。

“對。還有頭套。”

“克萊門森先生,頭套是什么顏色?”

“紅色。”

這時貝雅特不再做筆記了。沒多久他們就坐進(jìn)車內(nèi),開回城里。

“要是法官和陪審團知道目擊者對銀行劫匪的描述有多不可靠,他們就會拒絕讓我們以此為證據(jù)。”貝雅特說,“我們腦子里重新創(chuàng)造出來的東西,真是錯得離譜。好像恐懼讓他們戴上了眼鏡,把劫匪變高、變模糊,把槍變多,把每一秒都拉長了似的。這個劫匪只花了一分多鐘,但入口旁收銀柜臺的布萊恩女士卻說他在里面待了將近五分鐘。他的身高也不是兩米,而是一米七九。除非他穿了增高鞋,專業(yè)劫匪會這么做也不奇怪。”

“你怎么能如此確定他的身高?”

“錄像帶啊。以劫匪進(jìn)門時的門框作為高度參照。我早上去銀行記下來了,拍了新的照片然后測量過。”

“嗯。我們犯罪特警隊都把這種測量工作交給現(xiàn)場勘查組。”

“測量監(jiān)控錄像中人的身高聽起來容易,實際則不然。比如在一九八九年卡德巴肯區(qū)的挪威銀行搶劫案中,現(xiàn)場勘查組的測量就誤差了三厘米。所以我傾向親自去量。”

哈利瞇著眼看她,心想不知道該不該問她當(dāng)初為什么來當(dāng)警察。但他只問她能否載他去威博街的鎖匠那里。下車前,他又問她有沒有注意到在他們問話的時候,赫爾格拿著滿到杯口的咖啡,卻一滴都沒濺出來。她沒注意到。

“你喜歡這里嗎?”安娜問,坐回她的高腳椅里。

“嗯……”哈利打量了一下四周,“不是我喜歡的風(fēng)格。”

“也不是我喜歡的。”安娜說著拎起包,站了起來,“去我家吧。”

“我才剛給你拿了啤酒來。”哈利對著起霧的玻璃杯點點頭。

“一個人喝酒多無聊。”她說著拉長了臉,“放輕松,哈利。走吧。”

外面雨已經(jīng)停了,雨水清洗過的冷冽新鮮的空氣令人心胸舒暢。

“你還記不記得那年秋天我們開車去馬里達(dá)倫谷的事?”安娜問著,把手插進(jìn)他臂彎,開始漫步。

“不記得。”哈利說。

“你一定記得!我們開你那輛超爛的福特,座位還沒辦法放平。”

哈利不自然地笑了。

“你臉紅了。”她開心地說,“哦,那你一定也記得我們停車到森林里散步,林子里滿地是黃葉,就像……”她捏了捏他的臂膀,“就像一張床,一張金子做的大床。”她大笑著推了推他,“后來我還得幫你推車,好讓那輛老爺車發(fā)動。現(xiàn)在車子應(yīng)該已經(jīng)賣掉了吧?”

“這個嘛,”哈利說,“還在車庫里。以后再說吧。”

“哎喲,你怎么說得像是得了腫瘤還是什么病,然后被送進(jìn)醫(yī)院的老朋友似的。”她又柔聲加了句,“哈利,你不該這么快就放手的。”

他沒回答。

“到了。”她說,“總之,你沒忘記這里吧?”他們停在索根福里街上一扇藍(lán)色的門前。

哈利輕輕地抽出手臂。“安娜。”他開口,想假裝沒看到她警告的目光,“我明天一大早得跟犯罪特警隊的探員開會。”

“我什么都沒說啊。”她說著打開了門。

哈利忽然想起一件事。他把手伸進(jìn)外套,把一個黃色信封放到她手上:“鎖匠那邊的。”

“啊,是鑰匙。沒什么問題吧?”

“店里的人很認(rèn)真地研究了我的身份證,還要我簽名,真是奇怪。”哈利瞥了一眼手表,打了個哈欠。

“他們給人系統(tǒng)鑰匙的時候都很嚴(yán)格。”安娜很快回道,“整棟樓的門都可以用這把鑰匙,包括大門、地下室、住戶公寓等等。”她緊張又敷衍地一笑,“需要我們的業(yè)主委員會寫書面申請,他們才能多打一把備用鑰匙。”

“我懂。”哈利說,前后搖晃著身子。他吸了口氣,準(zhǔn)備說晚安。

她沒讓他得逞。她的聲音幾乎是在哀求:“哈利,只是喝杯咖啡嘛。”

大起居室中,同一盞吊燈高掛在天花板上,下方是同一張桌子、幾張椅子。哈利記得當(dāng)年墻壁是淡色的——白色或黃色之類——但他不確定。現(xiàn)在墻壁卻是藍(lán)色的,房間似乎變小了。或許安娜想換個格局吧,畢竟一個人要住在有三間廳房、兩間大臥室和挑高三米半的公寓而不嫌空,實在不容易。哈利記得安娜曾經(jīng)說過,她外婆也獨自住一套公寓,卻不常在家,因為她是有名的女高音,還能唱歌的時候都在世界各地巡回。

安娜進(jìn)了廚房,哈利打量著起居室。這里空空的,沒幾件家具,只有一個跟冰島小馬一樣大的鞍馬,架在往外伸展的四只木腳中央,背上還有兩個圓環(huán)。哈利走近,摸了摸上面光滑的棕色皮革。

“你開始運動了嗎?”哈利高聲問。

“你是說那只馬?”安娜在廚房里喊著回應(yīng)。

“這不是給男人運動的嗎?”

“對。哈利,你真的不要來杯啤酒?”

“不要。”他喊,“但是說真的,你為什么把這東西放在家里?”

聽到她的聲音出現(xiàn)在自己背后,哈利嚇了一跳。“因為我喜歡做男人會做的事。”

哈利轉(zhuǎn)身。她已脫了毛衣,站在門口,一只手放在屁股上,另一只手高舉,扶著門框。哈利在最后一刻把自己想將她從頭打量到腳的目光壓抑住了。

“我在奧斯陸健身俱樂部買的。這會是件藝術(shù)品,一個設(shè)備,就像‘握手箱’,這個我想你也沒忘吧。”

“你是指桌上那個可以把手從簾子里伸進(jìn)去的箱子?箱子里有很多可以讓人握住的假手?”

“也可以摸、挑逗或拍掉。那些手里面裝了加熱器,好保持人體的溫度,結(jié)果暢銷得很,不是嗎?大家以為桌子下面有人躲著。跟我來,我有些東西想讓你看看。”

他跟著她走進(jìn)最里面的一間房,她拉開拉門,牽起他的手一起走進(jìn)黑暗。燈光亮起時,哈利一開始只瞪著那盞燈。這盞鍍金的落地?zé)糇龀闪艘粋€女人的樣子,“她”一手拿著天平,一手拿著一把劍,三個燈泡分別裝在天平、寶劍和女人的頭旁邊。哈利轉(zhuǎn)過身時,發(fā)現(xiàn)每個燈泡都照著一幅油畫。其中兩幅畫掛在墻上,第三幅、也是顯然還沒完成的一幅則擱在一個畫架上,左邊墻角釘了個調(diào)色盤,上面有幾塊黃色和棕色的顏料。

“這些是什么畫?”哈利問。

“肖像畫。你看不出來嗎?”

“哦。這里是眼睛嘍?”哈利指了指,“然后那邊是嘴巴?”

安娜歪著頭:“隨你怎么看。里面有三個男人。”

“是我認(rèn)識的人嗎?”

安娜若有所思地凝視著哈利,好一會兒才開口回答:“不,我認(rèn)為不是,但如果你愿意,或許可以跟他們認(rèn)識一下。”

哈利更仔細(xì)地端詳著那三幅畫。

“告訴我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我的鄰居拿著雪橇,看到在我快走的時候有個男的從鎖匠那邊的小房間出來,我也看到M那里的服務(wù)生,還有電視名人佩爾·斯戴爾·倫寧。”

她大笑:“你知不知道,視網(wǎng)膜會把一切都反過來,所以你的頭腦先接收到的是鏡像畫面?如果你想看清事物的真實樣貌,就必須看鏡中的影像。那么你在里面就會看到很不一樣的人了。”她的雙眼發(fā)光,哈利實在不忍心反駁,告訴她視網(wǎng)膜并不會把影像左右反轉(zhuǎn),而是上下顛倒。“哈利,這將是我最后的大作,后人會因為這幅畫而記住我。”

“你說這些肖像畫?”

“不,這些只是整件作品中的一部分。還沒完成呢,你等著看吧。”

“嗯,作品有名字嗎?”

“《涅墨西斯[2]》。”她低聲說。

他以詢問的眼神看著她,兩人四目相接。

“名字靈感來自那位女神,你知道的。”

影子落上她的側(cè)臉。哈利轉(zhuǎn)過頭,他看夠了:她的背部曲線在乞求舞伴,一只腳放在另一只腳前方,仿佛不確定該往前還是往后;她高聳的胸膛起伏著,細(xì)細(xì)的脖子上布著血管,哈利好像看到血管在跳。他覺得好熱,還有點頭暈。她剛才說什么?“你不該這么快就放手的。”他有嗎?

“哈利……”

“我得回去了。”他說。

他從她頭上拉掉裙子,她笑著倒在白床單上。筆記本電腦上的屏保是搖曳的棕櫚樹,土耳其藍(lán)的屏幕光在床頭板那些小魔鬼和張著嘴的惡魔雕刻上搖晃,她在光里解開他的皮帶。安娜說這是她外婆的床,已經(jīng)放了快八十年了。她咬著他的耳朵,用陌生的語言輕聲說起甜言蜜語,然后她停止低語,騎到他身上,喊著、笑著、哀求著,召喚著外在的力量,而他只希望能一直這樣下去。就在他快到達(dá)高潮時,她忽然停止動作,雙手捧起他的臉,輕聲問:“永遠(yuǎn)只屬于我?”

“想得美。”他大笑,把她翻了個身,換成自己在上頭。木頭的惡魔對他邪笑。

“永遠(yuǎn)只屬于我?”

“是。”他呻吟,然后射了。

笑聲止歇時,他們渾身是汗地躺著,床單上他們的身體仍然緊緊纏在一起。安娜說這張床是一位西班牙貴族送給她外婆的。

“一九一一年,她在塞維利亞開完演唱會后人家送她的。”她說著微微抬起頭,好讓哈利把點燃的香煙放在她唇間。

這張床上了埃倫諾拉號,在三個月后抵達(dá)奧斯陸。而埃倫諾拉號的丹麥船長,名叫什么杰斯珀的,應(yīng)該是跟她外婆在這張床上睡過的第一個情人——雖然不是她這輩子的第一個情人。杰斯珀顯然是個熱情的男子,根據(jù)她外婆的說法,這就是床上那只裝飾馬沒有頭的原因。杰斯珀船長在狂喜中,一口咬掉了馬頭。

安娜大笑,哈利微笑。然后煙抽完了,他們又開始做愛,西班牙馬尼拉木發(fā)出咯吱和呻吟聲,讓哈利覺得自己在一艘無人掌舵的船上,但那無關(guān)緊要。

那是好久以前了,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安娜外婆的床上,清醒地過夜。

哈利在狹窄的鐵床上扭了扭身子,床頭柜上的收音機鬧鐘刺眼地顯示著三點二十一分,他咒罵了一句。他閉上眼,思緒又緩緩滑到安娜身上,還有那年夏天她外婆那張鋪著白床單的床。當(dāng)時的他經(jīng)常喝得醉醺醺的,但他還記得那幾個粉紅而曼妙的夜晚,像一張張色情明信片。就連夏天結(jié)束時他所用的分手理由,都是庸俗而熱情的那套:“我配不上你。”

那時的他酗酒問題嚴(yán)重,人生只朝一個方向發(fā)展。在某一次稍微清醒點的時候,他下定決心不再拖累她。她用陌生的語言咒罵,發(fā)誓有一天會向他復(fù)仇:從他身邊拿走他最愛的東西。

那是七年前的事了,而且那段關(guān)系只維持了六周。那之后,他只見過她兩次。一次是在一家酒吧里,她淚眼汪汪地走來請他離開,他照辦了;另一次是在哈利帶他小妹去看展覽的時候。他答應(yīng)會打電話給她,但他根本沒打。

哈利翻過身,又看了看時鐘。三點二十二分。那天晚上,他吻了她。等他安全走出她家那扇裝著凹凸玻璃的大門,他傾身過去想擁抱她說晚安,那個擁抱變成了一個吻。簡單又美好。總之,說簡單總是沒錯。三點三十三分。媽的,他什么時候變得那么敏感了?連跟舊情人吻別、道晚安都覺得愧疚?哈利做了幾次規(guī)律的深呼吸,把心思放在從玻克塔路經(jīng)工業(yè)街的脫逃路線上。吸,呼,再吸。他仍然聞得到她的香水味,感覺得到她身體的甜蜜壓迫,以及從她舌頭上傳來的狂野堅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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