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傳廷把沈不浪輕輕的托起。
眼眸含笑:“將軍...對輿圖有研究?”
“回小督爺,那倒沒有,只是,末將旗下所轄的都是‘夜不收’,繪制簡易的輿圖,是必須要會的。”
明朝的夜不收,主要承擔軍事情報的收集、偵查和傳遞,還需從事間諜、劫營、燒荒、勸降等等任務,稱之為當時的特種兵,也不為過。
是士兵中的佼佼者!
見是夜不收,盧傳廷來了興趣,問道:“將軍貴庚?”
不知為何,沈不浪對盧傳廷很是恭敬,異于其他人:“好叫小督爺知曉,末將今年、二十七歲。”
盧傳廷算了算,父親已故去六年,當年沈不浪才二十一歲。
如果他是父親手下的夜不收小旗官,此人就有點...厲害了。
這時陸康笑著介紹道。
“這小子啊,一雙腿也不知道怎么長的,無論馬上還是地上,沒一個人能跑的過他,丁點大時便跟著我們,后來督爺就是喜歡他,說他是咱們天雄軍的千里眼。”
眾人都哈哈大笑了起來。
沈不浪也撓著頭,嘿嘿的笑!
笑著,笑著。漸漸的...眼眶開始濕潤。
氣氛變得有些沉重。
人群中,傳出“嗚嗚”的哽噎聲。
“哎...!”陸康搖著頭嘆了口氣,對盧傳廷解釋道:“這六年,大家都不敢提督爺!”
眾人都是一片黯然!
沈不浪接上他的話頭,聲音有些縹緲,更多的是悲傷。
“我沒有父母,也不知他們是誰,在哪里。”
“更不記得怎么長大的。”
“我就覺得,從我能跑能跳的時候,就跟他們呆在一起。”
“他們教我騎馬,告訴我,那些反賊來的時候,該怎么跑。”
“督爺就常說,你要想躲呢就貓著,就別把尾巴翹這么高。你要是想跑呢,你得竄起來,甭管前面有什么,更不要回頭看。”
“半大小子,吃死老子,不能跑,還算個屁了!”
“有一段時間,就不準我離開他十步以內,有時候三寶他們喚我,督爺就踢他們屁股。”
“我記得那時候,我認得了好多字,還學會了怎么畫圖。”
“后來三寶他們,都成了我的兵,有十幾個呢,他們都是頂頂厲害的兵。”
“有一次天很黑,三寶說憋死了,去窩個尿,等我找到他的時候,頭已經不在脖子上了。”
“那一次,督爺真把我的屁股...給踢腫了。”
“我知道那不是闖賊干的,他們沒這個能耐,三寶定是遇上了韃子兵了。”
“督爺就直嘆氣,說要是韃子兵...這仇就不好報了,我也不知道為什么。”
“后來真的遇上韃子兵了,把我們圍在了那個叫...嵩水橋的地方。”
“督爺才不怕他們呢,守著那個矮墩子,硬是把韃子砍的不敢往上沖。”
“到了晚上,督爺把我叫醒,說這樣下去不行,說我跑的快,得沖出去。”
“把沈楚、張大虎、許久溟、黃良忠、陸康他們都叫來。”
“走的時候還叮囑我:要是叫不來,你也別回來了。”
“我就摸到韃子那邊,偷了匹馬。”
“我就不該去偷那匹馬的。”
“督爺說沒人追的上我,就算是韃子也不行,果然,那天韃子被我甩開了老遠。”
“后來我找到了軍營,他們讓我先吃飽喝足,還有個不長胡子的家伙,給我拿來了一壺酒。”
“我哪有工夫喝酒,于是就竄出了營房,我跑的快,他們攔不住我。”
“我看見陸大哥的軍旗,我就朝那邊跑。誰知道一進營門,就被十幾個人撲倒了,把我捆得結結實實,還給我嘴里塞了塊破布。”
“我就滾啊,撞啊,踹啊。我知道督爺堅持不了多久。”
“我不該跑出來的,我就該跟著督爺在一起。”
“真不該去偷那匹馬。”
“兩萬人,就只剩下幾百人了,你們得去救督爺啊。”
“我就四處找東西,看能不能解開身上的繩索。”
“然后我就看到陸大哥,他就四仰八叉的躺在我前頭。”
“好不容易爬過去了,我就用頭頂他,他沒有被捆,只要能醒過來,他肯定會和我去救督爺的。”
“我就一直頂,一直頂,后來我實在頂不動了。我看著陸大哥。”
“我以為他肯定死了,我覺得我也快死了。”
“后來他們說督爺戰死了,我就覺得他們騙我,督爺戰死得帶上我啊,不然誰去給他探路啊。”
身形萎靡的沈不浪,聲音也變得虛弱:“我真是沒用啊...救兵都請不到。”
“我該陪著督爺的,真不該去偷那匹馬。”
沈不浪說的斷斷續續。
眾人皆都無聲的聽著,人群里,偶爾傳出一兩聲克制不住的抽泣聲。
盧傳廷把幾乎站立不住的沈不浪挽住。
眼眸中的血紅乍閃,額頭的青筋一根根的暴起,顯然在極力的控制著情緒。
重重拍了拍沈不浪的后背,聲音如冥將攝魂,惡魔臨淵。
“放心,我定會為父親報仇,殺光韃子。還有...二叔的仇。”
眾人抬眸間,眼前少年溫煦稚嫩的臉龐,卻比正午的烈陽,還要激烈灼人。
會議桌在前堂,所以大家并沒有注意到,影壁之后,有一排盧氏列祖的牌位。
擠在后面的人,自然最先看到。
一聲干嚎響起,聲音粗獷嘶啞。
“督爺!青虎來給你磕頭了。”
眾人這才循聲繞過影壁,當看到盧象升的牌位時,紛紛跪倒磕頭,都是些七尺漢子,一時間嚎啕之聲不絕。
聞之,令人側目動容!
各自上香叩頭,訴說衷腸。
直到負責伙食的姨娘,過來詢問要不要開飯時,眾人才收拾心情,徐徐退出。
吃過晚飯后,天已經擦黑。
時間緊,任務重。
不能再煽情了,都是經歷過戰陣的老卒,加之一下午的磨合,也了解的七七八八。
這四十幾個人中,有大半是將官,就是原天雄軍小旗以上。即便是普通士卒,也是參軍比較早的。
不然,也不至于結成深厚的感情,一起回鄉。
在新兵營里,盧傳廷把比較看好的幾個人叫上。
再到女兵營,把一個叫‘花二娘’的也叫上。
帶著眾人,回到臨時指揮部。
各自落座,坐不下的就在旁邊站著,再點上幾個蚊香。
老卒們依然忍不住摸摸椅子,這是怎么做出來的,坐的可真舒服,還好看。
盧傳廷率先發言,直奔主題。
“有人是從江陰過來的嗎。”
陸康站了起來,示意他是從江陰過來的。
壓壓手讓他坐下。
“說說那邊的情況。”
陸康整理下思緒,緩緩說道。
“清軍可能瘋了,前天就圍了四門,逢人便殺,根本不再查問。看情形...是想盡快肅清外圍,準備攻城了。”
盧傳廷:“知道城中是誰坐鎮指揮嗎?”
陸康:“從擒殺方知縣起,眾人皆是聽從陳明遇陳典史的指揮。”
“閻應元此人,陸總旗可認識?”
“當然知曉,閻典史怎么說呢,我也是道聽途說,此人有些傲氣,還有些自認清高。”
盧傳廷急問:“他不在江陰城嗎?”
“應該不在,去年聽說去剿匪了,之后,就再也沒有聽到過關于他的消息。”
問清楚了江陰城的大致情況,盧傳廷輕輕的敲擊桌子,陷入了思考。
閻應元還未入城,那么,江陰城先期的抵抗,會十分的艱難。
盧傳廷自己也在江陰城下呆了半夜,知道城下的漢軍旗,并非主力清軍。
守肯定能守住,但傷亡會非常大。
江陰軍民雖號稱義兵,可本質上,還是些平頭百姓,憑一腔血勇,就只能拿人命填了。
能打的畢竟不多,那夜沖殺出來的白衣小將,武力值很高。
定然是個異類。
陳明遇不知何時,才會去請閻應元出山,若有閻公在,江陰定會少些傷亡。
江陰典史閻應元,善于利用現有的各種條件,揚長避短。
而且為人正義,做事也極具耐心。
是少有的神人。
現在,很多人都認為,農民軍的危害,是大于清軍的。
加之吳三桂,洪承疇等高官的降清,導致了士林中很多人都以投降清廷為榮。
全國抗清者,唯江陰一枝獨秀。
仗始終是要打的,可打來打去苦的誰?
四郊無寧靜,垂老不得安!
積尸草木腥,流血川原染!
幸有牙齒存,所悲骨髓干!
這就是當下的老百姓,最真實的寫照。
尸積如山,赤地千里。
明末戰爭中,清軍參與的戰爭,無疑是最殘酷的。
農民軍也屠城,但是要好一些,打不過就加入嘛,你只要高呼‘闖王來了不納糧’,基本上就成為流寇了。
大家都是流寇,誰怕誰!
揚州十日,知道是怎么干的嗎?
今天來要點糧,明天再要點錢,后天開始自己搜,再往后一天,就拔刀硬搶。
不給!先殺老的,再殺小的,不老不小的,大家都懂得!
血腥之盛,不可描述!
把城里所有的一切,都敲詐一空后。
哐滄一刀!
每天給百姓一點希望,第二天再讓他們絕望。
全部的人,在這樣恐懼的折磨中慢慢的死去。
所以揚州的悲劇,不能再重演。
但怎樣,才能在江陰這一塊地界上,把戰果最大化呢?
盧傳廷陷入了深深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