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著莫名陰郁而又神秘的心境，若離轉回溫暖的帳內混混沌沌睡了一時，醒來時卻見楚櫻已備好了早膳。

“小公主今兒早上瞧見王爺了？”楚櫻邊為她整理著衣角邊故意挑釁著眼神開玩笑，時間處得久了，話語間自然也頗為隨意了。

“你昨日明明沒睡，卻不來幫我解圍！還沒找你算賬！”一想到昨日她在外室裝睡就來氣！

楚櫻卻不接話，只是垂下頭為她系著腰間朱紅的精致細帶，默默笑著。

“還有絲琴也是！倒是聽‘他’的話！宴上命她做什么都要他先點頭！昨晚也是！他讓出去便出去了！還當真一晚上都沒進來！她不是貼心他嗎！倒真狠的下心！若真出了人命她擔著啊！.......”她一激動，氣便不打一出來。

楚櫻卻還是忙著手上的事笑而不語，她聽出了她在強撐著顏面，聽出了她的在乎、她的關切和心急，甚至還有一絲嫉妒。

“你們明知我怎么想的........”

若離垂下眼簾暗自嘟囔著，從那安然自若的笑意中，她猜到了楚櫻在想什么。

她不想讓她們誤會。

不想讓她們錯認為自己和徐振還有希望。

不想讓她們費勁心力來撮合來牽扯。

楚櫻整理完下擺，莞爾一笑：

“沒準現在......絲琴也百思不得其解公主倒真的恨得下心呢！要我說，公主倒應高興才是！還好那小妮子沒動什么歪心思！我也勉強饒了她！........”

回想起昨日莫名吃了啞巴虧，楚櫻心中仍計較著，卻還是繼續開著玩笑：

“也沒準兒......如今王爺正懊悔被我們倆小丫頭置氣無端攪了紅燭暖帳呢！”她刻意尋著話哄若離開心。

然而，聽了這些，她卻更是無奈，看來她一點兒都沒聽進去自己方才的話。

也或許.......

是裝沒聽懂吧……

“不與你說了。”她翻了個白眼撅起嘴，干凈利落地停止了話題.....若任其發展下去，“誤會”只能越來越深，自己也就再也解釋不清，再也無法脫開干系了！

至于他，自己只想保持自己認為應有的距離。

分得干凈、徹底，

分得清楚、明晰。

.

正用著膳，只見絲琴氣喘吁吁跑來，還未仔細掩起門便已到了內室。這幾分不拘不敬倒惹得楚櫻滿眼不快，再加上昨日受的幾分氣，便徑直行過她，鉚足了力氣“啷”的一聲碰上了門。

來到膳臺前，絲琴才顧及整了整衣飾，平順下氣息：

“王妃妝安！”

她向若離行了標準的一禮，敬重之意倒比前一日更多了一分。

“辰時王爺代王妃前去正堂受了晨拜........”

聽到此，她手中的雕花短筷明顯頓了下。

本以為他將晨會散了，卻沒想到他拖著病體替自己去了！

“此為對牌鑰匙，王爺令王妃收著！”說著，絲琴雙手捧出昨日留在正堂予小令氏的那串對牌。頷首躬身，延臂齊眉，畢恭畢敬。

若離突然明白她對自己為何突然變了態度！可這一個“令”字卻擺明了以徐振的身份為自己撐腰！她能想象到眾目睽睽之下那薄面皮的小令氏是如何委屈如何不甘，能料到那心智早熟的小郡王如何痛恨如何不服……但她始終想不明白一件事：徐振為何偏要當著內院上下、不惜犧牲內院和睦也要把管家權交到自己手上？！

“我們公主才不稀得那塊鐵！你回去告訴王爺！昨兒個凍了一夜都是他自找的！我們不欠他什么！還有！我們公主向來自灑脫！才不稀罕什么管家權！要爭讓她們爭去！這塊燙手山芋我們才不稀得收！”

楚櫻從外室回來，邊幫若離舀著湯，邊趾高氣昂地說了絲琴一頓。一來她知道若離當初便不想沾染這王府內務，推了也好；二來為昨天晚上自己受的委屈出出氣也不為過。

望著雖氣得滿臉發青，卻仍不敢起身的絲琴，楚櫻臉上揚起忍俊不禁的訕笑。卻冷不丁被若離瞪了一眼。

她心想著，絲琴說到底畢竟是徐振的人，得罪她自己倒沒什么，可楚櫻就不同了。

“收著罷。”

“王爺既明明白白討來了，便自有他的用意。”

“且收著罷。”

絲琴被打了臉，正悶悶不樂。雖不情不愿，卻不得不去接絲琴手中的鑰匙。卻見交接鑰匙的一霎那，絲琴蓄意遞給她一個高傲得意的眼神，楚櫻只得忍下，轉而去了內室。

若離只默默笑笑，繼續若無其事地夾著膳。

過了一時，見若離不言不語，楚櫻也回了內室再也沒出來，許是躲著自己，而自己站在膳臺前又頗為尷尬，絲琴便欲回徐振那兒去。

正欲請辭，方屈了膝，卻聞面前似有似無的一聲問詢：

“王爺怎樣？”

她抬頭望去，只見若離仍若無其事地夾著菜，眼神卻不似方才泰然自若，像是故意裝作漠不關心，又像是在故意躲避著自己。

“王妃若不放心，可以親自去探啊！總比我一個下人傳得真切！”她仍不忘借機拉近二人的關系。若離卻突然想到了昨日類似的場景：

“昨日你不該拿他的身體探我的底線。”

“你明知道當時他并不清醒。”

她垂下眼簾，默默放下筷子。

“因為你們輸不起.......”

她喃喃著。心平氣和，毫無波瀾，卻語重心長。

她只是累了，不想再繼續什么游戲了……

只想在王府里尋到安靜的一隅默默生活便好了……

絲琴亦垂下頭未做聲，便是默認了........默認自己和王爺輸了.........似乎注定昨日的努力白費了……

堵感情........自己輸得徹徹底底........

甚至將王爺的身體也搭進去了……

“王妃......”

“還是去看看罷.....”

她示了弱，以央求的眼神望著她。

思忖片刻，若離輕言：

“那便算了。”

“我也并非必須知道他怎樣。”

邊說著，邊若無其事地自行盛了碗湯。

繼續用著膳，她不再言語。

絲琴淺淺嘆了口氣：

“王妃又何必嘴硬呢？”

“明明念著王爺的。”

若離卻只輕笑，繼續用著膳，卻不答話。

“王妃心中......難道沒有一點兒可能了嗎？”

“明明是王妃自己過不了這個坎兒......”

“王妃給小令氏難堪、在晚宴中途離席、打壓英氏乳母、又親近肖煜王爺.......捫心自問.......難道王妃不是有意在膈應著王爺么？”

“我從未見過王爺如此耐心待誰等誰......”

平心靜氣，語重心長，悠遠綿長。

她卻全都說對了……

望著她請辭后漸行漸遠的背影，若離恍惚了片刻。

是啊.......

還有可能嗎？

自己真的冥冥中一直在糾結著懷怨著報復他嗎？.......

可捫心自問.......

她無法回答。

.

“絲琴！”

她叫住她。她疑惑地停步轉身。

“你進去看看她！怎這么久了都沒出來？”

她思著，這絲琴是徐振特意為自己安排的丫頭，還回去或斥回去都不是道理。如此這般，她們兩個就免不了抬頭不見低頭見，彼此瞧不起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此時去的見絲琴一臉的不情愿。

“她是宮里的人物，脾氣秉性自然高傲些！但心總是善的，也無理由蓄意和你爭鋒！.......你們兩個都是我離不開的人，日后我們正屋兒的.....還需抱團取暖才是！”若離顧著她的臉面，故意沒提楚櫻卑微的出身和在妓樓的相識經歷。

此番話雖偏向楚櫻，卻是真誠中肯、語重心長。絲琴雖不情不愿，也只得進去勸慰。

須臾，只見二人行出，楚櫻臉上還隱約掛著已經干了的淚痕，此時倒是笑意盈盈地隨絲琴過來參拜。

若離真心佩服絲琴哄人的功夫！心口不一，話技高超，逢場作戲，信手拈來……難怪長久以來都是徐振眼前無可動搖的紅人！

若離也給足了面子，自當無事：

“你們兩個！一會兒隨我去趟菱妍閣！”

“去探探那殷菱公主的病。”

不知怎的，腦中又一次閃過那盞血色蜈蚣！

“畢竟這些時日了，我與她還未曾謀面。”

楚櫻為她披上狐裘，系著系帶。絲琴卻只站在一旁默默輕嘆。

她清楚地看到.......面前的這位！——放著大把的時間和機會不去侍候王爺......卻對毛皮小事邊角人物頗為上心.......那幾分年輕的活力和自信的魅力終究用“錯”了地方……

“找太醫瞧瞧罷！別落下什么病.....”借著楚櫻先去外室安排著，若離悄聲囑咐絲琴。

“小令氏一早兒便派去了！倒是殷勤著呢……”絲琴有意無意望著若離的眸子，等待著她的反應，像是想從中讀出些不為人知的東西。

“這事傳了多遠？！”

她未想到若離的第一反應竟是明哲保身！

“昨日王爺確是不清醒了，來的路上也未避人.......后來奴婢等人在院外候著，生怕有傳喚也未敢離開，期間來來往往巡夜的加上探信兒的也有些人了！怕是想瞞也瞞不住了.......”

絲琴邊答著話邊引她出了外室，忽的一陣刺骨寒風劃過唯一裸露在外的面頰，二人不由自主各自緊了緊身上的披風。

“只怕他不想瞞罷........”

若離深吸一口氣，冰涼的空氣貫徹肺腑，整個人都清醒了幾分。不知是何種心境，只默默望著眼前空白的庭院、空白的景象……：

雪雖停了，晌午柔暖的陽光已上了梅梢，天氣卻還是格外的寒。枯枝瘦削的梢臂掛著冰晶垂絳，梢尖滴著融雪甘霖，折射著璀璨的初春陽光，借著旋轉的風勢在凝脂般的空氣中劃著金色的弧線........

今晨，

他仿佛在這.......

又仿佛不在。

昨夜，

他仿佛來過.........

又仿佛從未來過。

一切都如一場夢。

當一切都過去，了面前的一切重歸于空白.......自己又一次回到原點……重新來過.........

只當“他們”都未曾來過.......

該多好？

...

“這樣豈不倒好？王爺正面為王妃長了勢撐了腰！以后府內便無人敢不敬著！”

絲琴的話讓她迅速回過神來，卻不知覺三人已行入了昨日的梅林。今時今日，這片紅梅在溫柔的陽光下又展現出別樣的風采。

“早知如此，公主當初便不該把鑰匙讓予小令氏！倒讓王爺覺得我們討不得各院順服，這才親自出手來幫我們！此后公主若欲自保，便得自個兒強硬起來.......否則我們便只能寄人籬下靠王爺賞飯吃！”

楚櫻果然聰明！她自明白若離的心意，仗著若離不會反駁，說話也就無忌憚，內里意思卻讓若離聽著舒心解氣；話末還順便影射著諷刺了一下絲琴。

若離越來越覺得當初冒著她是秦陌寒奸細的風險將她從父皇身邊求來是明智之舉。

“他們敬著，內心里卻總是不服的。”

若離并非刻意下楚櫻的臉面，只是她的話實在不易接，此時當著絲琴的面她不便表態。

“若只求他們敬著，此便夠了。”

“若想讓各院心服，王妃需得實實在在將王府管起來！”

“可王妃又躲著........”

“若躲著.......便永不可能受敬........”

她說的話雖不中聽，卻是逆耳忠言，個中道理皆析得明了。只是過于坦率直白，難免刺心。

若離默然。

.

她說的這些，

以及一直以來苦口婆心說的這些.......

自己都懂！

從一開始就懂！

.

只是當真不想管他的事！

不想涉足他的生活！

.

她說的沒錯，

自己只想躲個清閑.........

安靜地看著一切發生，

平靜地望著一切毀滅。

然后一個人逃到很遠、很遠........

.

可為什么？

如今躲著、躲著.........

.

卻越來越近了？

.

躲著、躲著........

卻越來越發現........

.

.

躲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