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中燈火闌珊。

稍走近些，只聽得細碎的“咕咕”響聲。透過微掩的鏤雕朱漆窗，還能隱約看到里面半人高的金絲籠角襯著銀白色的燭火熠熠生輝。

“鴿子！！！”

她幾乎驚喜到叫出了聲！

她目不轉睛地直視著那方飛奔過去.........

她越過他，如一陣疾風，如一道彩光，飄搖的闊袖長擺卷起漫天白雪自身側拂過，又轉瞬即逝，繼而猛地掀起殿門犀利地啷啷作響。

突然一束耀眼的光自吱呀搖曳的門間射出，肖煜不覺瞇起眼，在迷幻的彩色光暈中遙望著她的背影跪俯在籠前逗弄著里面成群的白鴿，雪白的披風長擺自瘦削的肩頭滑落，不規則地散落在地........

他輕聲漫步從大開的殿門中行入，不遠處，她俏麗的指尖在金籠縫隙間穿梭著，整個身體和腦袋也隨著籠中無數白鴿的飛落而靈活頑皮地遷移尋覓著........望著這一切，他不由得舒心地笑了。

他默默行向對面墻邊滿是書卷的博古架，上下翻弄尋覓著什么。

“送你的！”

“喜歡嗎？”

他尋到幾張黃閣霧紙放在案上，刻意避開了“新婚之禮”的話題。

“你哪兒來這么多鴿子？！”

她清晰明亮的嗓音中透露著欣然和驚喜。

“qi......”

他方欲開口，卻倏然猶疑。

他頓了下，不由得回眼偷看著她的反應：

“秦將軍送的。”

她伸入籠中的指尖猛地頓了下，眼神倏然暗淡了光澤。雖微乎其微，卻足夠肖煜看到了。

下意識中，她漸漸收回手指。突然凝滯的空氣頓覺尷尬，她想回答些什么，或笑一笑便過去了忘卻了……可張了張唇，卻倏然失了聲.........

“我就知道。”

“你還忘不了他。”

深沉著嗓音，他不知出于何目的說出這話..........

或是想確定她是否真的如自己所料忘不了他？亦或是以旁觀者的角度幫她確定........她..........

忘不了他？

.

然而，她未答。

.

未確定，卻也未否定.........

.

自己與這個人的交涉——從未開始過......

從未“銘記”過........

又何談“忘卻”？

她說不上來如今對他的情誼如何，或許本無情意.........卻不知不覺.......一次次無端出現在自己的生命中.......

感激他，敬重他，卻也忌憚他，怨恨他.......

這是一個自己最想要忘卻的人！——最想要干干凈凈忘卻的人！！！

卻一次次、一遍遍！.......出現在腦海，出現在身邊，出現在身邊人的口中，出現在生活的某個角落........似一支簡短而纏綿的插曲........轉瞬即逝，卻余音繞梁，揮之不去........

她不知是否天注定命中相克！只是寧愿信著.......

她不知終究誰欠了誰！只知不能重新來過........

若能重來，寧愿從沒有認識過他！便不會經歷如此思想折磨，不會萌生“更多的想法”！也不會抱有希望，更不會有再多的失望！

她出了神，卻未注意身后的他早已擺好了筆墨紙硯、拓平了信箋，正闊步向自己走來。

方回過神，表情卻極不自然，顯然她已失了方才的興致：

“既是他送你的........又怎好予了別人？”

她仍面向鴿籠，假裝在看鴿子，她怕讓他看出自己的“在意”，怕自己失神的樣子露出任何破綻。

“好生收著罷........”

“料他送你也是有意圖的。”

她望著面前自由飛落的翩翩白鴿，既不舍，卻又無奈。

“將軍既知你喜歡鴿子，你又怎知他不是假借我的手轉贈于你？”

她有一瞬間恍惚，卻又倏然自嘲那份無源而來的希冀……她知道他不會.........

唯獨他不會........

她敢肯定。

她輕松笑笑，未在意。金籠白鴿在那瞇成一條線的視野間朦朧迷幻。卻莫名多了幾分欣然，還有一絲微妙的希冀，不知道是怎樣的感覺……卻有些釋然........

“你可別小看這些鴿子！軍營里養的鴿子，將軍身在哪兒，它就能找到哪兒！”

“要不.......”

“試試？”他探著她的眼神.......

她懵懂地大張著雙眼，好奇地望著他恍惚著，不知他意欲何為。

未料在她還未及反應之際，他已伸手攥住她的小臂將她帶往對面的案前。

她只得跟隨他臂力的牽引繞過案臺落座于正中，但見狼毫筆已備齊，整整齊齊搭在硯臺上，黝黑的墨汁已磨好，邊緣處一塵不染。旁邊還放著飛鴿傳書用的短木青竹芯條。

“你呀……”

他拿起筆遞到她面前續言：

“把想說的話全寫出來！”

“你怎么被五公主搶了婚、怎么放棄了跟太子逃命的機會回來、怎么不明不白嫁給了徐振、新婚當晚怎么度的、這幾天王府的人怎么待你的.......你的委屈、你的不甘、對他的怨、對他的恨、對他的仇.........全寫出來！.......讓他后悔！讓他一輩子自責！讓他一輩子受盡折磨！”

“否則或許他到現在都還以為你跟太子走了呢！你的屈也只有自己受著，又何苦呢？！”

“嗯？！”見她張著雙瞳望著自己恍惚著，肖煜又往前伸了伸握筆的手示意。

她僵硬地接過冰涼的筆。

蘸了墨，望著面前平整白皙的紙面，突然腦中一片空白。

她想要求證！

......想要求證他到底知不知道！求證到底這個“局”有沒有他的參與！！！

可倏然間又不愿承認是自己主動棄了大哥而赴了他本知已假的婚約！

........自己和他，一直以來.......斗的不是別的........

而是自尊！

本來有那么多要寫的、有那么多要說的........可話到嘴邊，腦海卻空了.........

一時不知如何落筆.......

想了片刻，她望向他。

“出去！”

他愣了下，卻滿臉無奈，哭笑不得。

“不是......我......”忽覺一時尷尬，像是一時拿小孩子的無理要求沒辦法。

“出去！”

還未等他辯解，她又提高了腔調，此次卻多了些嬌嗔央求。

他無奈撇撇嘴，拿她沒辦法，只得轉身行將出去。

.

倚靠在門軸外面，他微微側身，偷眼向里望去，只見她俯在案上認真沉思著，墨尖距離紙面僅差分毫，卻遲遲未落筆。

“別偷看！”

冷不丁傳來清澈明凈的一聲呼喊，他忙抽回身。繼而垂眸無奈一笑。

等了許久，里面沒有一點動靜。

仿如一座墳墓，隔了千年之久……

他倚在門邊，呆滯地望著院落中枯樹間滿天飛舞的雪花洋洋灑灑，卻未料半刻后一只白鴿霎那間飛出窗欞，在屋中射出的斑駁陸離的燭光中撲棱著翅膀，直向著白雪覆蓋的“遠方”而去！

他有些驚詫——他未曾料想到她會瞞著自己直接放了出去！

“你寫的什么？”

見她出來，面色輕松舒暢了不少。

她未答，只望著他笑了。

那笑容很明媚.......飽含深意........卻干凈、簡單、純粹。

“今兒個太晚了！我該回了！”

“謝謝你！”

她未等他回答，依舊笑著轉身離開。

“好夢！”

再看傳來喚聲的那方，卻只一個飄搖在雪中的唯美背影.........

...

“喂！我是將軍親信！多少告訴我罷？！”

他恍然回過神來，高聲喚她。

她倏然停步。

不遠處，風雪中，她轉身，仍凝望著他的眸子眉眼含笑：

“既是親信，他必不會瞞你........”

“你問他去！”

她立時眉開眼笑，隨即瀟灑自如地揚長而去。

他望著她背影消失的方向，不知不覺也蒙了一層淺淡的笑意。

至少，他知道，那聲認真而柔和的“謝謝”其中蘊含的情誼......經了這一遭，她看清了自己的內心！

那些怨那些恨，那些她曾在意的糾纏的，不斷地自己和自己較著勁的.........她若能寫出來，便不再壓抑于心底了……若未寫任何，便也釋懷了……

至少她明白了有多少怨念歸于將軍，又有多少歸于她自己........

他清晰地她打算放下了……方才那明媚輕松的笑容和輕快的身姿步伐證明了一切！！！

他真心替她高興。

.

喚了兩人護送，肖煜便轉回內室。

方欲收拾，卻見那紙下被撕下一角的案上突現隱隱墨跡.......

俯案細瞧，

卻只見四字：

.

.

【問君安好】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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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聞苑中有細碎的聲響，他透過朱紅的雕漆窗欞向外望去........倏然見院落門角閃過披風的一角......

待他反應過來，她或已走遠了……

他認得。

那是絲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