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生面桃花劫(上)
- 弗央祭
- 穆梓弗奚呀
- 8100字
- 2020-12-27 01:45:39
第二日,若離一日未出離顯宮,里里外外進進出出的若干宮女各個訓練有素、成熟持重,服侍、置備得周到細致,不敢有絲毫怠慢,竟比當初自己身為公主時更尊殊精致周到不少........
只是,若離自不歡喜這緊張壓抑的氣氛,無了夏日聒噪的蟬鳴,無了宮女太監們時不時的打情罵俏,無了采菊有意無意的嘰嘰喳喳,全宮上下沉寂得如一座墳冢,這讓若離更加萌生一種不知從何而來的恐懼和忌憚……
——她不愿,不愿步入他的后宮,不愿只為以“圣女”的身份為他坐鎮江山便擔著千斤之重的非議和唾罵蹉跎一生.........
........她想到了殊榮常在卻刺瞎了雙眼而仍不得庇護的肖晴落,想到了被他似木偶般的牽線步步算計而含冤致死的祁蘭,想到了自一進宮便被一汪池水束縛了心智而只能蹉跎歲月的蓮妃,還有那不得已處處謹慎小心、不漏任何破綻不結任何怨敵才得以自我保全的徐睿…….她不知自己將扮演怎樣的角色,卻不甘——不甘被所謂的“天命”百般欺凌.......
或許........還有機會!
——有機會反了這天命抓住機遇奮力一搏!
正胡亂想著,已臨近傍晚,只聽木聯雕門被清晰明確地依著禮法扣了三下,繼而門外傳來通報宮女畢恭畢敬的聲音:“稟報郡主,陛下傳見,轎輦已在宮外等候。”
這不驚奇,自己當初在大殿上上演了一出鬧劇便毫無交代地一走了之,如今經了數月回來了卻未直接去面見父皇,而是去了祁蘭的牢獄探根問底........
自己在躲.........
他也定知道自己在躲。
昨日、今日.......他一直在等。
此時,他終于等不及了。
只是自己.......當真不知,該如何面對他.......
她不確定,若權當做不曾聽進去祁蘭的話,不曾在意這離顯宮的變換,只當時過境遷,會不會能夠僥幸逃過一劫?此時,她情愿抱著這樣的僥幸佯作愚鈍,“不見、不思、不聞、不問”........
她望著鏡中的自己添著俏皮靈動的玫紅額妝,希望這融著舒然和童稚的點滴能喚起父皇對自己童年的回憶,喚起那片慈父的良知。
由于初回宮,身份又如此尷尬,自不宜裝扮得太過招搖,瑩兒為她上了淡妝,簡單挽了個松松散散的發髻,倒更添了幾分江湖柔美灑脫之氣。正欲簪花,若離輕輕抬手擋了她,從妝奩中取了母親留下的那支玉蘭花簪:“著這個吧。”她的手仍懸在半空猶豫著,她不知自己這么做是對是錯。“
“公主不宜拘得太過明顯,這樣反而會適得其反。”如今聽到瑩兒這一句“公主”反而倍感親切。
她無了話,默默放下手臂,不自覺將簪子塞入了袖中,任由著瑩兒在髻旁簪了零星幾只銀白晶絲釵,整個人看上去倒精致迷人不少,飾物雖少但毫不刻意,卻又透著幾許淡淡的飄然慵倦之氣。
出得殿外,見亦是御駕鸞車,竟差了六個仕女六個太監前來迎著,陣仗之宏竟比肖貴妃還要多幾分。新任大監仁立畢恭畢敬等在明黃的步輦旁,見他們出來,遂過來行禮。
他欲抬手扶若離上輦,若離卻先發了話:“此等榮耀......”她抬眼輕蔑地瞟了一眼仁立,“我一個小小郡主可擔不起.......大監這樣安排——”她繞過仁立徒步向殷政殿的方向走去,“——真是不識好歹!”她只留給他一抹潔白的背影,故意將聲音提高了許多,莫讓眾人僅觀表面錯會了父皇的意,但話音剛落,便不禁自嘲地輕蔑一笑:
當真是欲蓋彌彰罷了……
又怎知.......非是自己會錯了意?
對于這位仁立,她沒有許多印象,但僅憑那日曲龐的尸體還在大殿之上他便已順理成章的服侍陛下左右,總讓人莫名不悅。仿佛一切都是冥冥中的安排,誰都無意招惹,卻也都無意逃躲,無論了道與德,順了時應了勢才是他們最明智的抉擇。
瑩兒見若離此舉,忙上前向大監補了禮:“郡主午時食重了,走走也是好的。”仁立輕笑點頭未再言語,只命令起了轎。
一路走著,后面一眾宮人抬著御駕跟著,轉過數處宮巷、行過數座回廊,一路該看見的盡皆見了,無論何品級何地位也盡皆跪了。望著道路兩旁時不時附身伏地的宮女太監、侍衛將軍、官女妃嬪,若離心中百感交集,而后反倒生出前所未有的心安......
.........他們跪的、禮的是這身后的龍輦,于己又有何干?自是不用理會的。
漸漸快到殷政殿,若離只覺步伐愈來愈沉,心亦愈來愈沉。
待大監進去通傳后,若離隨他行入殿內。“瑩兒姑娘請在此稍候。”瑩兒正欲跟上,大監著幾個侍衛將她攔下。
“你回吧。”她停下,回頭沖她輕笑。如今,一切都盡看父皇之意了,該怎樣也便認了,又何必白白耽誤了這不相干之人?
瑩兒眼神黯淡下來,似猶豫著什么。若離笑笑,方回過身,背后傳來低沉清語:“瑩兒在此等著......”她咬了咬唇,“.......直待公主出來。”她知此時她內心之重,也知今夜若這殷政殿一直平靜安寧毫無逆生,便會“攪擾”得全宮上下不得好夢。
若離忽感到前所未有的溫暖——這從瑩兒身上從未體嘗過的溫暖關切,雖不知這份暖意是予自己還是大哥,卻足足欣慰了。
她未再回頭,跟著大監行入殿內。
“父皇不在?”正堂并無人。
“殿下跟奴才來。”仁立引著她向內殿走去。
內殿唯侍寢妃嬪可入,她知不妥,卻并未回絕,此時便盡皆是父皇的意,即使自己有天大的本事來反抗,也不過是他的掌中之物罷了。再說自已一無名份,二未沐濯,三未及笄,若由著小時那般任性到處亂闖,自也沒什么的。
若離隨著他穿過一扇又一扇隔珊聯門,各個有兩個太監在外把守,每行過一處,便聞身后雙門關闔果斷犀利之聲響,雖能及預料,每逢于此,內心卻一次又一次起伏驚惶。
約過了五扇門,亦接連闔了五聲錘心的劇烈碰撞,大監引若離來到內室。
只見大殿中央條條輕紗薄縵,如瀑般自高懸的殿頂傾瀉而下,那灰白交織的朦朧籠圍中,契凌王端坐席上,獨自擺弄著棋局。黑白交錯下,“戰局”正值激烈。
若離方站定屈身行禮,“參見父.........”她猶豫著如今形勢該喚父皇還是陛下。
“免了。”他打斷了她的話。朦朧的紗綢后面,契凌王仍專心于“戰局”,絲毫未抬眼看她。
“來!近前來!陪朕,弈一局!”沙啞的嗓音傳來,盡是疲憊滄桑之態。
她猶豫,仍原處站著,未敢進前。
“怎么?.......離宮數月有余.......倒生疏了?”她不明這生疏是指棋藝還是關系,卻覺皆有所指。
“女兒本不諳棋法,怎奈無心......卻入了局,去來縱橫......全仗父皇讓予,若論一己之力,且是胡亂攪局罷了……又憑甚與父皇對弈?自是妄自狂傲了.......”她探頸垂眸恭敬地盯著地面,絲毫未抬眼。此時,她只能處處小心句句揣摩拿捏分寸,她自知稍有不慎稍有得罪——或太近、抑或太遠——便會讓自己永葬深淵。
“謙虛得很哪!哈哈哈哈哈哈.......”契凌王沉聲低笑,“你可知......當初竟是你這一招混沌“打亂了重來”.......”他輕笑兩聲,“幫朕贏了蒲城一役!”他深呼吸一口氣,不知是舒是慰,是希愿還是感慨,嘴角確是蒙上了一抹淺淡的笑意。“看來.......”他長吐一口氣,“你還真是朕的貴人哪!......”
“那是將軍的功勞,女兒當初論的是棋局,本無如此考慮。”仍舊清零淡雅地徐徐作答,她故作著鎮定,內心卻早已起伏跌宕。
她不知那初來殷政殿時,秦陌寒是怎樣邊讀著兵冊邊揣摩她的話,也不知他憑何第一面便信了自己會無緣故幫他贏了戰局,更甚在父皇面前言自己的“功勞”——那自己權當是累贅,絲毫不愿承認的“功勞”。
“陛下,已過了時辰,可否傳膳?”忽一聲甜美如甘泉的稚音從門外飄來,一個年輕的姑娘進來,笑盈滿面地問詢,她只微微屈膝,并未行大禮,也未依禮進言,談吐間盡顯隨和大方,還微微透著些靈氣。若離背對著門,自沒看清她的樣貌,不過僅憑她能進入內殿并如此隨意地問詢父皇,便知此人地位可見一斑。但此前從未聽聞過父皇身邊有過隱秘相伴的紅顏。
契凌王隔著紗帳望了一眼若離,“傳。加副食器。”這聲音渾厚滄桑,卻斬釘截鐵,毫無猶豫。
聽聞此言,她忽撲通一聲跪跌而下,立時頭抵雙手迅速扣按于地:“七女不敢!”她知即使是皇后也未有過與父皇同案而食的殊遇,更何況是自己!?本依著年幼與他嬉鬧便無什么,偏是如今這尷尬身份尷尬境遇讓自己早已對他失了那份親近與情懷。如今眼前這個人,面相身型如此熟悉著,他周身圍繞的氣息卻是無比陌生,甚至冷漠遙遠至無法觸及。
“無妨。”契凌王輕輕抬手拂帳出來。徐徐漫步到她身前,竟是俯下身雙手扶起了她。“來.......朕只想同離兒食頓便飯,聊聊天......”恍惚間,仿佛幼年時那個毫無計較毫無猜疑的父皇回來了,她無知覺順從著他逐漸上升的臂力徐徐站起,不由自主地脈脈含笑凝視著他的雙眼,漆黑的幽瞳在紅漆雕花窗格外射入的西斜璀璨中閃著瀅瀅異彩。
那姑娘又進來,從一眾宮人手中的食盒中去了青花盤碟,精細地擺著膳食。若離這時才足足看清了,竟是當日在那妓院中哭求自己相救并借予自己衣物的姑娘!當日險些被那醉漢強奸早已嚇破了膽,便只顧了自憐自傷,入了軍營又一連串遭了如此多的事端,竟是把她忘得一干二凈了!此番虧欠多少竟是無論如何都解釋不清了........
但想來那樁糗事本無幾人知曉,知道的也都是秦陌寒身邊人或被他封了口,如今這姑娘倒莫名其妙出現在了父皇的身邊,莫非秦陌寒有意拿此威脅自己?!他當真背著朝廷犯了什么不可饒恕的罪過!?若離不禁一陣惶恐,瞧她的眼神也莫名忌憚狐疑了不少。契凌王自是注意到了,卻未言任何。
“軍中的遺孤,留在軍營不妥,當日隨秦陌寒來述職,朕見著倒是個機靈的,便留下了。”見若離滿臉驚詫狐疑,待那姑娘收拾完食盒出去,契凌王方解釋道。
好一個一箭雙雕!
秦陌寒怕不是當初救了她又刻意安排她接近父皇的吧?!這樣既可在父皇身邊安插眼線,方便他做自己的事情,又能暫時威脅自己不會將在軍營的所見所聞一并交待!當真是走得一步好棋!
但回想來,他如何敢篤信自己不會把這姑娘的身世戳穿?如何敢相信自己不問緣由地偏袒于他?要知道,若自己當真有意挑起他與父皇的矛盾,僅憑他這兩年在自己面前漏留的各種端倪,他是無論如何也逃不掉的!
只是........他早已算準了自己.......不會這樣做。
不錯。的確不會。
這國,這皇城,這社稷江山,有他,有父皇,才得以安穩。雖氣不過,卻自知無權憑了一己之私這樣做.......
不知為何,一旦捫心自問,得到的答案卻是不愿傷及任何一方,愿他們和睦,愿他們互持,愿他們彼此信任........她堅定地相信著在軍營中秦陌寒意味深長說的那句話:“我予他疆土,他予我榮耀。”也唯有這樣,才是國家得以永昌的關鍵。這樣的“對峙”或許是父皇、秦陌寒、自己都不愿率先去觸及的底線,而誰先打破了這個平衡,自己也勢必將拼盡全力阻止挽回,甚至不惜一切與他同歸于盡!
見若離因了那姑娘而出神,契凌王自覺有些異常,卻未多問。他徑自坐了主位,扶若離坐于他旁邊,若離卻是拘謹到連握食器的雙手都在隱隱打顫。明明山珍海味樣樣俱全,整頓膳食到口中卻無比乏味,甚至隱隱苦澀。契凌王見她如此,便和藹地微笑著為她夾菜,她每每欠首拘禮回應,卻仍是食之無味,心緒煩亂。
“你在軍營這些時日,營中可有不妥?”契凌王夾了只瀅黃的蝦子輕輕放進若離碗中,她微微欠首致意。
若是在昨日清晨那擔驚受怕的氣頭上,興許將一切有的沒的再加上自己添油加醋杜撰的都一并說了,可如今冷靜下來,卻不知如何答了。她自不愿他騙他,背叛他,卻也不愿父皇那多疑的性格和對權勢的執著讓他將事情想的更復雜,以致一氣之下造成任誰都無法挽回的后果。而自己,對這片生養自己的土地、國家已付出了太多的情感.......自私、挑撥.......永遠都不會、也不能是自己的第一選擇……
“將軍待離兒很好......未、未發現......有何不妥。”她目光閃爍、游移不定,契凌王卻早已看在眼里,卻只垂目笑笑,未言任何。
“陛下,齊國公新貢了梅子酒,現下時節正好,南國的青梅長得最是新鮮!見著陛下無閑,便只讓領了酒進來,國公還囑咐,今年的梅酒淳郁氣勝,陛下可切莫貪杯了!”又是那般銀鈴似悅耳的聲音,活潑動人的熱情氣息撲面而來,聽來教人心情舒暢愉悅不少。只是在父皇身邊服侍的時日不長便已能接觸到齊國公,她畢竟是秦陌寒派來的人,父皇賦予此等優待后果必不堪設想。
“齊國公是我契凌把守邊關的重臣,此番與弗央國常年交好全賴于他,既來參拜,父皇豈有不見之理?還生生得與離兒在此閑話,倒耽誤了辰時……”她望著漸暗的窗外撒起嬌來,現在只想隨便找個理由溜了才好,若入了夜再在這里——這只有侍寢妃嬪才得進的殷政殿內室——明日宮中的留言定傳的滿天飛了。她徐徐起身準備回禮告辭。
“哎!無妨!坐下,朕還有話要問!”契凌王義正言辭,從那姑娘手中接了一盞一飲而盡。
見他如此堅持,若離也無了辦法,只得坐回原地。
“昨日,那番肖又來見朕言說提親之事,道是彩禮都備齊了……”契凌王乜斜著眼神觀察若離的反應。“你怎么想?.........”平淡的話語間透著隱隱的不安。
“離兒不愿嫁去番北。”她突然起身跪下,“這片土地.......生養了離兒。這里有母后、有父皇、有.........”“大哥”二字到了嘴邊卻又猶豫了,“有......兄長。離兒不想嫁。”
契凌王忽然慈藹地笑了,她相信這笑是真摯的,那仿如一個老者得知自己的兒女得以永世相伴承歡膝下的欣慰,讓人無法不相信那一刻間的美好,并被它深深吸引。
“來,起來。父......”他說不慣,卻還是瞬間改了口,“朕。只想和離兒聊聊天。別拘著........”他親自扶她。她拒絕,跪著向后退了半步,始終垂著頭未瞧他。她怕!她怕看到他的眼神而心軟!她怕自己對他一向的敬畏和順遂會在今夜、在自己都不知為何的情形下害了自己!此時已顧不得了什么天顏震怒,只求一個讓自己脫身的借口便好!
契凌王亦無可奈何,便由著她跪在地上躲避著眼神,“那.........可愿........留在宮里........與朕.......共享.......天倫........”他亦緊張,背對著她,握著杯盞的手不由得緊了幾分,那盞在嘴邊微微震顫,香醇的美酒順著盞壁一顆顆滴下。
他終于問出了口!
此時證明了一切的猜想全是對的!這并不是自己胡亂揣測!
然而此時卻早已無了那份令人驕傲的成就感。取而代之的是失落........錐心的失落!
他為何要說這番話來傷自己的心?!曾經那個令人敬畏的父皇、那個令人敬仰的慈父又在哪?!明明早已料到他會如此,自己卻莫名存了僥幸,存了那本不該有的重獲良知的希望.........
希望越多、失望越重!如今只是這天涯被拉得愈來愈遠,漸漸的.........再也回不到那當初咫尺的距離。
她明白:他在猶豫。否則他不會來問自己。
他在猶豫這利弊的權衡。終究是信了這天下皆知的傳言將自己留在身邊保得國家安寧,還是以自己的權勢和力量籠絡番北人心為他開疆擴土.......他亦怕!他怕自己留下為他帶來的不是昌而是劫,怕自己嫁往番北反而倒戈任其壯大.......畢竟自己足可乘著這“圣女“的身份一呼百應,到那時,便不是他、也不是任一個帝王能夠控制的局面……
只是.......
興與亡,本來就是對立面,既同時出現在自己身上,便是明令那準備好迎來盛世的君王也必時刻準備好面對亡國的隱患,自己之于他們,便始終是個謎.......
上天是公平的,自不能賜予他們得盡利益,也不會令他們一敗涂地……“圣女”這柄雙刃劍如何用,且全在他們自己。亦或許,也正是憑了這永遠共存的鋒利韌角........今日才得以在這茫茫塵世的處處算計中保全自己.......
自己在母親腹中本就身分不明,若不是為了這“圣女”的名號他自不會準許自己活至今日........想來,卻是他施了恩,但這充滿利欲的恩寵總顯得愈加諷刺!
“父皇........”她仍垂著頭,輕啟朱唇。
此時.......只想這么喚他。
或許,她對他,亦有情,亦多情!這十幾年的恩寵與共處相融早已超出了僅僅親情.......她明知生于皇家,那過于細膩的親情本來就是奢求,卻每每想要在父皇身上奢求更多!而他,無論如何苛刻,亦每每心甘情愿地如了她的愿.........他享受著她在身邊繞轉著撒嬌,她亦享受著這世間唯有他能給、并毫無介意而予的安全感。
她確信,他若能像從前一般如親人一般的待自己——即使再多一分也好——便足會是一世的快樂歡愉!
自己說不清對他是如何的情愫,只是對他.......從來未有當過“父皇”以外的人來看待、考量.......如若他自當初便許了自己一個“郡主”,或許今日,會毫不猶豫心甘情愿地回答他!
而如今,一切都不一樣了……
多年父女相稱,倏然間失了親,多了情,卻總覺刻意,其間關系似隔了層紗,朦朧而虛幻......仿如從前的一切蕩然無存……
“父皇........”
“離兒.........”
她抿抿唇,
“想逃..........”
嗓音輕顫。
她頓時紅了眼眶。
不知怎的,她仿佛在朦朧中看到當日殿中的母后!
一樣的宮殿、一樣的處境、一樣的話語.......仿如一切悲劇重演……如此真實著........
“這皇宮.......”
“離兒待得倦了..........怕了........”
“也無心........”
她張合著朱唇,卻不知如何脫口,
“再........做什么圣女.........
為誰.......
效忠了.......”
她說得輕,不確定他聽見了多少,又聽進去了多少,卻只輕聲說著,不知是在為母后訴苦,還是為祁蘭申冤,還是為自己辯駁........卻是話說及此處,內心便倏然泛起一陣莫名的傷感。
見此,契凌王亦感觸頗深,便轉過來扶她起身,“好了好了,不談這個了……聊些旁的罷.......”他心疼地伸手為她拭去淚痕。
。。。
二人一直聊至近夜,談及后宮、前庭,聊及玄靈觀、軍營........論了各人、各事、各理,他卻唯獨未提及祁蘭。他或許亦不知祁蘭在最后一刻對她說了多少,但她既然已知,他也自明這將成為他們彼此心中永遠解不開的心結,越是觸及,越是回避,越是在意,越是憎恨……
外面不知何時早已下起了初秋的冷雨,攪打得窗欞檐瓦陣陣噼啪作響。
契凌王一句句說著,她只一句句無心應著,酒亦是一盞盞酌著,眼中全是漸深的夜色與漸明的燭火融攪而成的漣漣光斑。
她盼著,盼著........
盼著他放手,
盼著立即離開這似是而非的境遇。
說也奇怪,往年的青梅酒醇粹甘甜,卻并不會醉人,即便是常年毫無飲酒之好的人若飲三五壇也最多微醺。但今年這酒卻似不同,方對飲了幾盞便已覺醉意朦朧,早已分不清是現實還是夢境。
“陛下,太子與番北王子前來求迎郡主........王子被拘在了亓擎門外,不得陛下一句答應硬是不肯歸去.......只是這太子爺”他猶豫著,“.......就跪在這殿外.......外面雨下得緊.......還請陛下定奪……”仁立自知其中厲害,不得不冒著打攪陛下雅興的風險通傳。
聽聞此言,若離忽感頭腦猛的一熱,借著青梅酒的朦朧醉意,便倏然兩行清淚打濕了清冷的面頰。
窗外的秋風烈雨席卷著落葉翻飛旋轉,在陣陣犀利的電閃雷鳴中刮劃著窗棱,那片片枯澀的秋葉瞬間如一只只魔掌猛的貼近窗子,又瞬間被這狂風掀了去,卻又不知飄向何處........
她只悉心感受著緊鎖的窗欞間仍尋著縫隙不斷鉆入的刺骨冷風,悉心感受著這股潛入心底的令人發指的寒意.......此時,似乎與他心在一處,身在一處,共同感受著這份自然賜予的洗禮!
她想要見他!
立即見他!
就在此時!
至此……忽而在絕望中看到希望!而那個希望正是他!
至此......因了這感動、因了這心動、因了這激動!她唯愿不顧了一切隨他而去!
她不知哪里來的勇氣拖著醉乏的身體瞬間騰起:
“父.......皇........”
她痛苦而艱難地喚著那近在咫尺的人,卻早已泣不成聲,瞬間聲淚俱下。
“對不起!”
她不想過多解釋,也無任何可解釋。只此時沖動毫不拘禮!她希望,并且深信不疑——
——他,會理解.......
........一切!
她倏然轉身向外跑去,
契凌王未言任何,亦未阻攔。
初入時那仿如行過漫長旅途而跨入的道道珊門從身邊瞬間掠過......
忽然間恍似一夢!
這樣懵懂中來又匆匆中去,仿如在夢境中自由穿梭,出了這殿閣,一切便也回到了原點……到那時方知:終南柯一夢,美韻猶存,久久彌香值得回味,卻能在一笑間輕彈后忘卻.......
她知,自己逾越了。
此番并非僅僅“得罪“二字可以囊括!
她知,他不追究,并非不在意。
他若事后追究,定是自己與大哥都逃不過的懲罰!
她亦知,他為何不追究。
他信著自己仍存理智的考量,信著自己心中始終清晰地明白事理:
此番若隨大哥去了,今后滿宮的謠言是任誰都無法阻止也無法承受的,那將比自己在殷政殿內殿宿一宿更為嚴重!那毀的將是他的整個前程!
他信著自己......不會這樣做.........
而他——獨自跪在凄風冷雨中的他........
又怎會不知?!
如今他拿了整個前程相搏、來維護自己的清白之身,自己又當如何?!
現下只恨自己在急匆匆卻又跌跌撞撞的步伐下,在身旁瞬間拂掠而過的猛烈橫風中,愈發變得清醒,也愈發不堅定.......
每出一扇門,暖爐的火光漸少,空氣便又冷了幾分,離他卻又更近了幾分.........然而此時,卻感受不到他的暖意........怎奈愈加寒冷的空氣驅散了酒意,隨著匆匆步伐疾速的前移,她愈來愈清醒:背后——愈漸遠離的他——
他的沉默,始終是在警告自己!
而此時的自己,已沒有其他任何選擇!
他料定了,不必他阻攔,自己亦會回來.......
怎奈.......雖不愿,卻只能“心甘情愿”地照做,“毫無怨懟”地遵照他的意旨亦步亦趨!
這便是他的高明!自己的每一步都在他的局里,卻明明像是自己心甘情愿的選擇,傷了人,卻只能自怨自艾!
……事后想來,卻只令人唏噓........
漸清醒了,她的腳步亦愈來愈沉了。
或許,已沒有初時那般堅定了.......
由急馳,漸漸變為小跑,繼而漸成踱步……
而此時,最后一扇門已近在眼前了,她終究遲疑了。
她輕挪著步伐向前,
不知從何而來的聲音倏然飄蕩在那相隔的一道門外清晰可聞的寒風中向自己發問:你來此作甚?
.
她無法回答。
.
終于,在五只纖纖玉指緊緊扣住門環的一霎那,
她駐了足。
.
不禁捫心自問......
是啊,
來此...........做甚?
.
或許.......
只是因了一時感動.......
想要.........
.
只是想要
多看他一眼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