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橋外廊終五臟沉
- 弗央祭
- 穆梓弗奚呀
- 7328字
- 2025-04-15 21:02:26
若離怔怔望著絲琴許久,那冷玉生煙般蒼白的面龐卻無任何回應,一抹蒼茫的笑意凝在嘴角,幾許情未訴,幾簾意未明........朦朦朧朧暈染著昏黑的夜,卻唯留了高懸梢頭一弦狡黠的月。
忽見身旁三兩丫頭經(jīng)行見禮,絲琴隨即退開半步屈膝致辭,禮數(shù)之莊嚴肅穆卻只在母后的祭奠禮上方得一見。靜靜凝望著面前的她久未起身,直覺告訴她今晚絕非太平夜。
她轉身離去的背影沒有半分猶豫。待得恍然回神,只覺一絲夜涼風拂過肩頭,面前卻早已空了。
心間莫名一陣失神沒落,遲疑半晌轉回身,卻依舊戀戀三回眸。她知道她有話想說,卻不知她要說什么,她知道她今晚的一切異樣都預示著不詳,卻不知她終究會站在哪一方!今時今刻,楚櫻之事剛過,若有人存心借此風頭浪尖暗中作祟,自己必然逃不過——她析得清,看得明——此次,當真觸及了他的底線!——那不遠處黑壓壓的冥堂外駐守的暗衛(wèi)攢動在夜色中直教人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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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離獨自向著正堂前廳緩緩而行。不知為何,今日這堂室周遭顯得格外寂靜,伴著腳下迎春散瓣不時紛亂起舞的簌簌風聲,面前堂口愈來愈近的兩盞紅燈竟似那夢中經(jīng)年未散的禁苑鬼瞳一般幽幽溟溟。
朦朧中,她知道,身后不遠處,她仍駐足。
那溫暖柔綿的靜風中略帶擔憂的目光幽幽望著,此時卻不知是為老夫人送終還是為自己送行........
此時,面對這冥殿一般的中堂,卻再不敢多言一句“問心無愧”,只萬千思緒無端染了些許淡淡的悲傷——這偌大的王府庭院、皇禁孤城,卻終無一老婦容身之所.........她不知是否與那只淺淺聞過名字的弗央國有些許關聯(lián),也不知若上天讓她重選一次她會不會永守弗央大殿而再不涉足契凌........但如今,這一切零零散散的遺憾、這些似乎永世無解的謎團,都將隨著她悄然降臨的羽化仙去融逝于這片灰色的夢里..........
她渴望再次聽到她綿延柔善的聲音,卻不覺彤彤心跳伴著幾許沒落失意悄然襲卷而起。抹去一切塵世的喧囂與繁雜,卻只覺天宮迷離赤紅的光暈籠罩著軀體,面前那翩翩翻飛的青色垂紗仿佛舞女的衣裳,待彩蘿飄搖,鐘鳴交響,那朦朧窗間映著堂中形形色色沉默佇立的人兒似瞬時融于弗央夢一場..........
腦海中老婦滄桑的笑顏徘徊未散,卻倏然莫名一陣觸慟涌上心頭久久輾轉,隱隱清淚包裹著撕心裂肺的觸感——如此真實的感受!竟似身臨其境一般!
或許,遇她,因自己像她.......
只緣那幾分不甘。
亦或許,敬她,因往世憐她........
卻非是當初幾面所謂的緣。
或許不日自己也會如她一般,奔赴黃泉的路上未料如此匆忙,只這徒惹一世塵埃的幾經(jīng)過往,終究為他們綿延千載的漫長歲月多添了一粒沙多奉了一場夢罷——
一切.......
卻也只緣那幾分“不甘”,幾分“垂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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檐瓦廬紗明明近在眼前,這幾步漫漫夜路卻倏然顯得如此遙遠,仿佛窮盡一生都走不完追不遍.........
幾步迎春香伴之間,她想了很多很多.........一時間,那些年故去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皆纏繞進腦中盤旋回轉.........她想起自打入府便一刻不停“惹是生非”的楚櫻,無厘頭一番折騰倒無端為自己新婚后寂寥落寞的平淡生活添了些許憧憬……想起那炎炎日頭下身披枷鎖微笑著凜然就義的藩瑾采月,想起那不見天日的地牢間一線天光下濯著無暇清塵的仙子祁蘭........想起禁苑中尸身遍野的月露寒夜,想起采菊胸前那一抹鐵弦喋血,以及那昔日輝宏繁華的怡蘢院中一朝充斥著滿天橫飛的血影刀光和令人作嘔的血漿味道.......
她想起徐程,一時熟悉,一時又陌生。仿佛無形無影的灼灼泡沫環(huán)繞著周身,無聲無息地在他與自己之間筑了道永世無法穿透的屏障卻又無法逃離的方墻........仿佛楚櫻的靈魂化作轉世星塵從天而降,說著那暖心慰人的話,觀著那細膩易碎的神,享著無由而來的默契與信任——他當真像她!像極了她!卻不知為何如今公堂辯言卻仿佛說不出任何話!
這是第一次........她新生偏袒。
這是第一次........她不愿面對真相。
這些時日,在這往日冰冷無情的王府中,漸漸的,她感受到溫暖,感受到那些系在自己身上的生命并非逝而無聲,隨時間漸漸淡去的亦不是她們的頹然癡怨或過往曾經(jīng)........正相反,那幾盞多年抑著不敢觸碰的模糊身影,卻隨著如梭飛逝的時間愈演愈繁地在心中積久沉淀,時至如今反倒愈加清晰了幾分——樁樁件件卻似蝕骨刻身般銘心!
徐程........會是他嗎?
她無答案。
只周遭夜晚愈加刺骨的倒春寒給了些許釋然。
此時,她只想珍惜眼前,再莫言“悔之已晚”。
此外再無他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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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聞腳下一聲輕石擲地脆響,一時間神魂皈依萬千思緒逝于習習風叢間,方恍然發(fā)覺自己已于這院中道央駐足半晌。不遠處堂口的素練垂紗依舊忽起忽合地凌空飄搖,兩盞紅燈柔光經(jīng)了月色打磨卻愈加悠遠綿長。
輕轉眸,她尋著那石子擲來的方向望去,卻見漆黑一片宛如禁苑中殿的偏廬在靜夜的覆裹下愈顯墳冢般可怖。細觀那微微張開的門角,只隱隱瞧見一人影佇立在后面,五官、神色皆無可辨。
猶疑一時,卻見堂中出來一人,走近才看清是徐振身旁女使屏翎,聽聞當年徐振刻意予了她這“翎”字采音諧,以懷當年不見天日的菱妍閣中那夜夜哀啼的“孤魂”。
“王妃佇在院中大半晌了,且待著何時進去?”
卻見那屏翎眉眼含笑,細瞧卻是似笑非笑,一副佯裝出來的清霜冷面掩不住眼底的詭譎,四處打量的眸子無一處不在挑釁著自己的神色。這丫頭平日間同自己說話卻也不似今日這般老成持重一板一眼,甚至還增了些許嫌避之意,莫非........徐振當真存疑?!
想到此,不覺一抹寒意掠過心頭。卻不知是多一些驚慌還是多一些失落。
“可都到了?只剩得我了?”
她望著她,望著那背后如幽幽冥冢般散著“赤焰”的中堂,卻不知為何再難挪動一步。
“程公子近日抱恙,說晚些來,奴婢正去催呢!若非肖小王爺忽被陛下召去了,怕是也要來呢!”
屏翎未啟敬辭,一如既往的柔善言語不急不慢,眉宇間仿如一切安好的微笑始終透著一股莫名的神秘,又如一瞬迷離霧靄久久不得散去。
“此等事怎得耽擱?!”
若離大驚,不知這徐程搞什么名堂,平日膽小得像只貓,不是躲在自己這避麻煩就是到肖煜那直接躲出府去,臨了這關鍵時刻倒是不要命地專挑太歲頭上動土!
“何.......事.........?”
忽見屏翎猛地抬眸,滿臉疑惑望著自己,眼神中瞬時充斥的錯愕驚懼一覽無遺!
驀然回眸,她向著那驚駭眸光遙遙所及之處望去,卻見三兩侍從抬送一竹席,席上靜靜躺著一妙齡尸女。
——正是那傳訊的侍女!
一陣莫名的詭異彌漫周遭,一時間心亂如麻,空氣仿佛凝滯在原點,只聽得簌簌夜風如斷腸歌魂絲絲連連舞動在斑駁搖曳的樹影下。
屏息凝神半晌,瞬時間,她滿心驚惶回望向她——不識多少辨語未言,只頓時頭腦一片空白說不出任何話……
一時間,她仿佛終于看懂了一切!——徐振早已封鎖了消息,傳令各方入府之人也并未言知老夫人西去之真相,卻偏偏自己提前知道了真相!那宮女言“一刻不敢耽擱”,卻為何足足在那石后躲著偷窺半晌?!屏翎出言便問‘何事’,本無知曉任何事卻為何如此驚慌?!..........是他設的圈套!自己正中了圈套!究竟是誰在其中作梗甚至不惜為封口害命?!他(她)為何能夠輕而易舉入得王府并毫無破綻地使喚內(nèi)侍?!...........肖煜?!...........徐程...........?!
大家都到了........
只有他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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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奴婢........不知.......王妃在說什么.......”
“奴......奴婢......且......且去肖府了,王爺?shù)牧?.......怕是誤不得........”
屏翎顫抖著蒼白的雙唇目色閃爍,匆匆行禮后未等回言便已倉皇而去。
回望那不多時便消失在屏墻后的孤影,仿佛世間萬物隨了一陣清風散去又瞬時安靜,只聽得鬼祟的風掃葉動混雜著砰砰的心跳聲頻頻纏耳許久未寧。
至此她終于明白彼時沉穩(wěn)寡言的絲琴為何一路上喋喋不休叮囑那么些話!終于看清自己如今要面對的遠比料想中“旁觀一場戲”千倍萬倍可怕!.......至此她也終于不再懷疑徐振一直執(zhí)著尋找的那個“真兇”當真存在!而且自己不知不覺早已陷入了他的棋局而無法自拔!.......他們知道以老夫人激怒徐振必會令他方寸大亂!此番若非枉殺一人便終究難解素日心頭之恨!........只如今自己便無辜成了那代罪的羔羊,只要不知所蹤的楚櫻讓自己的辯詞毫無對證,他們栽贓自己的謊便千世萬世也洗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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環(huán)視周遭,趁那巡邏護院不備,若離閃身入了偏殿,卻無人。只腳下枯枝的窸窣響動襯著周遭寂靜黑暗的空氣愈發(fā)的詭異,滿室的塵土味道仿佛埋藏千年的古墓,包裹著正中靈臺上一尊失了色的銅佛,深紅色的瞳孔幽幽仰望著窗間隱隱透入凄涼的月色。
霎時間,忽聞身后一聲巨響!
隨一瞬心驚驀然回首——卻見那扇隱在碧叢后年久失修的木門倏地關合!夜闌風仿佛魔鬼的掌,隨之撲滅了滿地枯葉間的一束戚戚月光。
心緒未寧,緊閉的殿門瞬時隔去了風聲夾雜的一切嘈雜嗚咽,周遭的寂靜蔓延開來,隨著冰涼的塵土肆意席卷著空曠的殿宇內(nèi)每一分溫度。
一時間,她不敢轉回身去,她怕當日涓涓鳴河對岸那雙冥童幽眸就在背后古佛前注視著自己!她怕那夜熊熊烈火間燃燒著的紅衣女人此時再向自己索求任何答案!她怕楚櫻那最純美的笑容,怕令瑤兒那最無辜的屈怨,怕再回到那日懷抱著滿心歡喜劫了婚輦卻終發(fā)現(xiàn)是眾力合謀下的一場欺騙!
不知那白鴿飛了多遠……
不知他可曾知道,他的倏忽一念,便無只言片語灑了滿生的血送自己去向九重天……
這一切本不是自己該受的!這些紛繁交織的過往本就與己無關的,又何必出現(xiàn)在生命里攪擾一番?!她不敢言自己不恨他,卻也不敢言能夠恨到忘記他,卻是每一次念及都徒惹了傷慟........
此時的心.......
好痛.......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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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寂半晌,忽一聲木石交錯的聲響,身后瞬時射來一道夾雜著煙幕味道的赤焰白光,面前羊皮紙卷般布滿刻痕的木門上投射著自己的身影格外消瘦傾長。
過不多時,光亮弱了些,那畢畢剝剝的火把聲響也順勢熄了,周遭卻仍靜到可聞針墜地,背后聽不到任何腳步聲,仿佛佛祖燃起了云影天光,又仿佛一切都是夢境中的一念幻象。
眼角尚掛一顆晶瑩的淚,驀然回眸,卻見一人執(zhí)燭立于佛前,燭火的斑駁耀輝輕躍,朦朧間隱去了那后面一張清俊瀟灑的顏。
“肖煜?”
那人無應,仍執(zhí)燭屹立,一動不動。
透過那頻頻攢動的熾焰氤氳的霧氣,她能看到后面那雙布滿血絲的鷹眸一動不動盯著自己!那眼中躍動的火苗籠罩著一層渾濁的淚幕,愈發(fā)地說不清里面蘊藏了多少不可言述的真情。
有一絲惶恐,有一絲驚駭,有一絲猶疑,有一絲心疼,亦有一瞬感懷.........面對滿面惶惶如受驚之雀的她,他不知此番前來是對是錯,自己要面對的述說的又是對是錯。
“你不是......?”
她曳步近前,纖細的繡鞋輕輕掃過滿地枯枝,發(fā)出隱隱約約的窸窣響動。
“徐程昨晚沒在我那?!?
盯著自己的那眸子愈發(fā)的莊嚴肅穆,空曠的周遭充斥著寂靜的空氣,顯得這一聲無端而來的輕語異常地響亮,隱隱約約還有無數(shù)回音在四壁碰撞蕩漾。
腳步忽而停滯不前,冥冥中,她知道他想說什么。
“直到現(xiàn)在都未露面?!?
他頓了下,垂眸猶豫一刻,隨即又一道銳利的眸光射來:
“對于這件事,我不會上堂指認,我沒有證據(jù)。”
那雙赤焰般的眼睛射出的幽光仍時刻不離自己的眸子,像是要從中其中挖出一些隱匿于世的秘密。被人如此盯著半晌,周身不由得一陣毛骨悚然。
“此事.......本可以無人知曉.......”
“卻為何.......告訴我?”
她小心翼翼探問著,語氣卻并不堅定,綿綿清語穿過塵埃擊打著墻壁,回響在寂靜空室內(nèi)的每一個角落。莫名的,她感到一瞬惶恐,卻不知由何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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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在令瑤兒身上花太多心思,徐振信任她,無論如何都會保她。”
“你懷疑我?!”
她望著他,一時卻說不出話。只一瞬痛楚酸澀涌上心頭,此時心中不是氣憤,更多的,卻是失落.......此時竟不知該感謝還是痛恨他,多么諷刺啊!他知道自己害了藩錦和祁蘭,在他心里,自己竟和那利欲熏心殺人不眨眼又嫁禍于人的惡魔別無兩樣!
........可他........
........為何還回來救自己?
“老夫人當年執(zhí)意回來,弗央國君也知堂堂契凌公主逼迫不得,便以半個統(tǒng)軍虎符護駕,以表誠邀回宮之意。他亦相信即使弗央戰(zhàn)敗,老夫人必不會輕易放過陛下。這些年正是因了老夫人手里的虎符坐鎮(zhèn),齊王府才得以既高人一等卻無落人口實,雖抵反之黨倍增卻無人敢真正動搖根基;但也正是因了這兵權,王府被迫夾在兩國之間作為交戰(zhàn)權衡的砝碼,于陛下既是助力又是威脅,名為契凌臣實為弗央子........一切皆看王爺心之所向........”
“.......此番老夫人枉死,想必方勢力急破了心想查的并非真兇是誰,而是虎符在哪.........”
“——包括他在內(nèi)。”
霎那間,仿佛一記重石直擊心底!她未曾想到,這眾人打著明晃晃的旗號爭權害命的戲碼終于在此時開始上演了!如此真實的觸感!——一如無數(shù)個夜闌人靜時夢中母后慘死大殿臉上凝滯的冰冷笑顏....
“為.......為何........與我說這些?倘若我言你是那真兇,你又有何證據(jù)洗脫?!”不知怎的,心中頓時充滿屈怨........她不明白,如今為何仿佛偏要冤死一人此事才能解!不明白肖煜究竟是想為自己洗白還是幫自己嫁禍于人!她不知道如今情形下真兇是誰是否還重要!只覺他、他們、這來來去去的無數(shù)人,操縱著時間的年輪,命運的走向,和生者的存亡!
此番......或許........
那個所謂的真相,早已不再重要了。
那些所謂的信任,也愈發(fā)顯得廉價了。
只是可惜了一條無辜的命,未料一朝魂歸奈何橋畔,卻未及得見當年斷恩的人........
她不想做第二個她.......
此生,她想要再見見他。
求一個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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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為何偏偏........認定是我?!”
眼中噙著淚,隔著斑駁光影,她鼓足勇氣一眼回望進他幽黯深邃的瞳孔,她不相信自己與他的情誼廉價到連信任都成為一種奢求。
“我在幫你!”
意味深長一語重言打斷了她的話,那嗓音之凝重切實驚了她。失了神般恍惚半晌,只聞他畢畢剝剝輕踩著滿地的枯枝緩緩近前來:“現(xiàn)在不是慌亂的時候,更不是心軟的時候,你的身份是個威脅!你若想在王府立足,就不能顧念太多!“
“我不逼你,但你心里必有所衡量,想清楚了再去。”話音未落,一席墨色披風輕輕覆上肩頭,那里面尚存人體溫度。
“你若幫我,就該信我。”一時賭氣,遂欲掙脫,卻未料肖煜忽而一手攥緊了兩支垂落的系環(huán)猛地向下一扯,脖頸處立時傳來一陣窒息般的痛楚令她動彈不得。
她怕了,默默垂下頭,長睫濯了白塵,如驚弓之鳥般在紅燭光影中頻頻顫動。隱隱地,她怕當日他醉酒闖寢閣的那般癲狂神態(tài),怕他那不敬的箴言再度引了自己一番摻雜著無盡悔恨的思緒萬千.......怕他胡亂編些徐程殺害老夫人的證據(jù)擺在自己面前真假難辨.......怕到最后又有無辜的魂慘死于自己的手,讓自己再度背上永世難謝的譴責!
“無論是不是你,我相信你,與那虎符無關。”
他伸手輕拂她肩頭散落的灰塵,順而掠過耳際那一簾輕垂散香的秀發(fā)。她看不懂他的眼神,不似他粗魯?shù)呐e動,今日他的神情異常地幽遠寧靜,話語異常地溫婉又莫名地凝重........如今的他,仿佛離自己越來越遠........遠到了天邊........
仿佛.......自己從來沒有真正認識過他。
“不錯,楚櫻被害了、瘋了、走了、再也回不來了,令瑤兒自始至終未受懲罰,我是恨徐振,真的好恨!但再恨他,卻也不至于害了無辜的命,讓他體味與我無異的痛!”
雖如此說著,眼中卻不禁泛起一絲酸澀——這個人,自己真的好恨、好恨!........最恨的,便是他以一個陌生人的姿態(tài)搶了自己生命中最重要那人的位置.......最恨的,便是一切淚與痛、罪與罰、愧與孽都由他的出現(xiàn)而開始.........
“我自始至終都不想跟他爭什么!”眼中噙滿了淚,她的嗓音開始顫抖,卻不知這場戲究竟從哪里開始唱錯了辭!“我只想讓他還我一片寧靜!又何必夜夜血光日日紛爭?!他的勢力還不夠嗎?!他還想要弗央的半壁江山來攻陷契凌嗎?!他.......”
看到肖煜眼中轉瞬即逝的驚惶,她倏然住了口。她知道自己失言了,遂緊咬著唇忍下悲痛,垂下眼簾定了定神。肖煜靜默望著她,想要說什么,話到嘴邊卻忽而又忘干凈了,只心中不由得升起陣陣酸澀.......他知道,如今再多的解釋,都抵不過她心中的恨,這場戲并不是誰的錯,只是倏忽一念,命運弄人,他們彼此無端遇了不該遇的人。
“有些話......在我這說說就夠了........”
“出去了,就別再說了?!?
肖煜輕拍她的肩膀,示意她是時間了。
“多余的我不問。該怎么說,如何自保,你自己衡量著。”她回眸,揚神間卻正對上肖煜一雙溫柔的眸子,帶了無盡的疼惜與心痛.......他亦怕,怕她心軟猶疑,怕她不會自保,怕這是見她的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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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他微微一笑,卻不知是想讓他安心還是言盡永別,只那一瞬熹微的弧度不知覺凝滯在唇角再也延展不開........未等他回應,她轉身倉皇離去。
她不知道,倘若真是徐程,自己該如何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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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身后木門“咔”的一聲關合,若離閉起雙眼仰面朝天,深深吸入一息夜涼風中的新鮮空氣........她不知,這樣的時光,她還能悉心感受幾時,也不知哪一步踏錯就會讓這身邊一切僅存的美好戛然而止。
由密叢掩映的景墻月洞行出,一抬眸卻望見不遠處的門角邊絲琴仍佇立在那!——
此時的她意味深長望著自己!
隔著很遠、很遠.......就那么一動不動注視著自己!
不知為何,有那么一瞬,仿佛錯覺般,從她的眼中,她竟感受到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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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漆黑靜寂的偏殿內(nèi),半盞紅燭仍未落,躍動的光斑濁影環(huán)繞著墻壁上新生的藤蔓,仿佛兩小無猜輕咬耳畔幽幽細語呢喃。那紅燭后的眸子仍是一片黯然池水色,無神望著燭芯藍焰如鬼火一般:
“她求的不是安寧,是自由,她若妥協(xié),徐振未必能如她所愿?!?
四處一片靜寂,仿佛能隱隱嗅到塵土飄揚的氣息。
“你當真懷疑是她?一小丫頭罷了,不像會下此狠手?!?
仍是一片靜寂,只身后的古佛張著幽幽血眸凝望著蒼天,仿佛只有它才知道答案........它知道一切的答案,觀世事往來興衰數(shù)千年,卻不發(fā)一言.........
“你........當真想好了嗎?”
肖煜回眸,燭光照著古佛側落漆黑一片的縫隙,隱隱地,后面現(xiàn)出一個人來。
“她背后有個人。”
“那人在利用她惹徐振的眼!”
“待所有證據(jù)都指向她.......”那人悠閑踱步而來,不經(jīng)意一個挑眼望進肖煜瞳孔,戲謔的神色立時凝重了半分:“便是那人棄子之時。”
“她啊……”那人一聲長嘆,“蠢!”
“情真意切貼上去,人家根本沒給留活路!”
那人嘴角勾起一絲苦笑,夾雜著說不清的迷惘與感慨萬千,還有一絲預見到悲劇般難以言盡的傷感。
“時間不多了,我走了~”
未等不明就里的肖煜追問,那人倒先尋了辭由不愿解釋半分。
“對了~”他回眸,“別多心!陛下找你就是喝喝茶,沒別的事~”
一簾戲謔輕松的笑懸在他俊朗的嘴角額梢,一時令肖煜凝重的心情舒展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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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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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欲離開,忽聞肖煜一語沉音回蕩在空室間。
他停步,卻未回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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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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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寂半晌,身后失了燭火的靜謐陰暗處傳來一瞬若有似無的沉言。
他未知,那窗間透入的凄冷月色伴著冰燭寒光下,肖煜正滿眼血色凝望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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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程垂眸。
良久。
唇角悄然浮現(xiàn)一瞬弧度,隱隱凝滯著些許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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驀然回首,眸光流轉間,他忽而向那古佛前月色下的身影輕松一笑,那明媚的嘴角微微上揚,眉心卻悄然凝起了弧度:
“后會無期?!?
肖煜未及回應,便聞了木門碰響之聲,眼前瞬時漆黑一片無了蹤影,只滿室空曠的裊裊飛塵再一次擴散著駭人的寂靜。
他不知,這到底.........
是對,是錯。
是誰灑的種,又是誰釀的果。
只此時借著凄清月色垂眸細觀雙手,仿佛上面星星點點滿是鮮紅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