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館絕對是最容易打聽到消息的地方。
所以趙槐夢同沈驚鴻這會就在滿船星河里的某一家酒館,盡管這酒館跟酒旗風毫無可比性,既沒有講究的裝飾,也沒有迷人且吃人的老板娘,但是卻有酒。
也許比不上酒旗風的酒,但至少也是酒。
只要是酒,那么便能醉人。
沈驚鴻豈非是已經醉了?
他雙眼朦朧,臉頰是喝酒過量而密布的紅暈,看起來就像是個為情所困的癡人。
“我見過一朵花,明明這花又鮮又艷,但盛開了很久卻沒人摘去。”沈驚鴻右手抓起一杯酒,伸出食指對著趙槐夢說道。
“大概是這朵花長了太多的刺,所以那些動手去摘的人都被扎怕了,因而后來再也沒有人敢生起這個念頭。”趙槐夢笑道。
“就算是有刺,別人不敢去摘,我沈驚鴻偏喜歡去摘。再說,你錯了,那花也許根本就不是有刺,只是在等待有緣人。而我,就是那個有緣人。”沈驚鴻笑道。
“你覺得你是那朵花的有緣人,可并不見得那朵花認定你是她的有緣人啊。”趙槐夢反駁他。
“我說是就是。”沈驚鴻加重語氣,說完卻突然趴倒了在桌子上,他竟是喝醉了。
趙槐夢看著眼前這個時不時還冒出笑語的醉睡之人,覺得沈驚鴻實在是夠無賴。
從他們倆第一次見面開始,沈驚鴻就表現出了他的無賴。
現在他又是如此。
明明是來滿船星河幫趙槐夢打聽那位知曉武林舊事的奇人的消息的,如今卻邊喝酒邊講著什么花跟有緣人醉在了這里。
他沈驚鴻來跟沒來有什么區別?
還是有區別的。
至少趙槐夢能聽著這個喝醉的人還在時不時的冒出幾句傻笑。
他大概是在夢里摘到了他口中所說的那朵花吧?
醉后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
一個人喝酒就很容易想起很多事情。
趙槐夢這會就不禁想起先師路游同唐蕙仙前輩以及上弦山莊那位慕容若三人之間的前塵糾葛,隨后他又想到他的師兄劍藏雪。
萬劫凡剎之行可還順理?
至親之仇是否又能如愿?
趙槐夢覺得頭疼,他不愿再去想這些了,因為他壓根就起不到什么作用,甚至連過程他都無法親眼見證。
可是他偏偏又不能不去想,因為這些念頭就一直縈繞在他心頭,怎么壓都壓不下去。
趙槐夢不停的喝酒,但是好像連酒都無法沖淡這些念頭。
他入了夢鄉。夢里他看到了路游跟慕容若,流風回雪劍跟穿林打葉刀打得難舍難分,刀光劍影,好像過于刺眼,讓人覺得受不了。所以那位女前輩唐蕙仙便在一旁喊他們停手。但是唐蕙仙前輩的面容模糊,夢里也是沒有樣子。然后趙槐夢便看到釵鳳宮的弦音玉女對自己莞爾一笑,他以笑作答的時候,弦音又突然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卻是拉著老板娘燕水春的沈驚鴻,老板娘一臉嬌羞,沈驚鴻臉上充滿了得意的神色,而載酒行依舊是在一旁以酒作伴,好像兩人之事他毫不關心。最后,趙槐夢看到劍藏雪一身白衣,墨滌塵鋒出鞘,劍藏雪突然滿身鮮血,白衣盡紅。
趙槐夢一個激靈,便從夢里醒了過來。
他發現沈驚鴻正坐著對面盯著自己。
“你不是來這里找人的嗎?怎么喝成這幅德行?”沈驚鴻先發制人。
搞清楚,明明是他沈驚鴻先一醉不起的好不好?
可是沈驚鴻就是這么無賴,反正趙槐夢又打不過他。
趙槐夢只感覺頭昏痛欲裂,他咬著牙用雙手拍了拍頭。
“有些人啊,喝不得酒偏偏還要喝那么多,唉。”沈驚鴻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趙槐夢看著沈驚鴻,他看到沈驚鴻額頭上有一顆痣,他現在想拿個鋒利的東西就從那顆痣刺進沈驚鴻的頭顱里面。
“哎喲,趙公子,好大的架子啊。拉著我跟你來找人,現在又一言不發。”沈驚鴻又取笑道。
趙槐夢現在覺得原來一個人內心里是會藏著很多東西的。就比如沈驚鴻,他趙槐夢現在才知道沈驚鴻心里藏了這么多的無恥。
趙槐夢懶得搭理沈驚鴻,他現在只想清醒一下。
天色微亮,時已破曉,又是一日的清晨。
趙槐夢跟沈驚鴻走在街上,他們酒館就真的只是喝了酒,原本還以為能打聽點出什么,結果現在依舊是一無所知。
街上飄蕩著一股香氣,這股香氣仿佛將秋晨剝開,向人昭示著新的一天的到來。
正常人很難去抗拒這股香氣。
食物所散發出來的香氣,經常都是那么不容抗拒的。
這是一家早點攤子。
老板是個老婦人。
婦人老但早點可不老。
早點全都是新蒸出的魚糕。
江邊小鎮,水產頗豐,因而以魚肉混合面粉制糕,魚肉是已用黃酒去過腥味的魚肉,因而大早上吃這樣的糕點也軟而不膩,別有一番獨特口味。
趙槐夢一口氣連吃了十八塊下肚。
他生平第一次吃到這種魚糕,只覺十分享用。但沈驚鴻好像就不這么想,沈驚鴻只是吃了一塊便沒了興趣。
“你不喜歡?”趙槐夢問沈驚鴻。
“也不是不喜歡,雖然我以前吃過這些,但是我吃完第一塊就想起一件事情,因而便沒了心情再吃下去。”沈驚鴻說道。
“嗯?”趙槐夢不解,嘴里依舊是塞滿了魚糕。
“我勸你還是少吃點。”沈驚鴻說道。
“為什么?”趙槐夢便吞咽便問。“這么好吃的東西,我還是第一次吃到呢。”
沈驚鴻便附在趙槐夢的耳邊說了一句話,趙槐夢半信半疑,但終究還是停下了嘴里的嚼動。
“我不信。”趙槐夢說道。
“反正你都吃了這么多,信與不信,又有何關系呢?”沈驚鴻笑道。
原來他附在趙槐夢耳邊所說的是,聽說這種魚糕未經過事的處子之身吃多了便會腹痛三日,腸如繩絞,吃的越多,便發作愈快,腹痛程度也就愈重。
趙槐夢仿佛真的覺得腹中已經在隱隱作痛了。
“真,真的?”趙槐夢驚駭至極。
他沒想到小小一塊魚糕居然還有這種怪異的講究。
但他想錯了。
因為不是魚糕有什么奇怪的講究,魚糕本沒什么講究,但若是在魚糕里面加了一些本不該有的東西,那便有了講究。
“怎么樣?我沒說錯吧。”沈驚鴻笑道。“我勸你現在最好去一邊先坐著,屏氣凝神,隨后調整呼吸,慢慢跟腹痛抗衡,最好莫讓懷里的孽種落了地,不然這種生來無娘之童,實在是凄慘人倫。”
趙槐夢聽得出沈驚鴻在打趣他,但他沒辦法,因為他現在已經感受到腹中疼痛了,正在不斷加劇。
“你不怕我的刀?”沈驚鴻突然提刀對著賣魚糕的老婦說。
“當然怕,不管是帶刀還是帶劍的江湖人,老身都很害怕。”老婦回道。
“那你為什么還敢在糕里摻進產嬰草?”沈驚鴻已然有點怒意。
原來是這魚糕里摻了一種名為產嬰草的東西,故而才令趙槐夢受此苦難。
產嬰草,草如其名,食者當經產嬰之痛,那該是何等痛苦?孕婦產子之時,因有將誕生之子女作為寄托,故而能忍受此煎熬,但趙槐夢又如何能捱得片刻這種痛苦?
趙槐夢此刻汗如豆下,咬牙顫身。他強正忍著痛苦,顯然產嬰草已經在他體內肆虐了。
“因為害怕,便才先發制人。”老婦緩緩說道。
“拿解藥來。”沈驚鴻說這話的時候,他的刀已經出手了,他要靠這刀來制敵而占先機。
沈驚鴻原本是想將刀架在老婦的脖子上,但誰能料到老婦突然之間便矮了一個頭的距離,既是矮了原先一個頭的距離,沈驚鴻的刀便無法再如所愿了。
但沈驚鴻變刀極快,一刀落空,再出一刀,仍舊是想要再架于老婦肩膀之上,可誰知那老婦又比原先矮了一截,第二刀再空。
沈驚鴻再出第三刀,他不死心,不信這老婦還能身軀還能再矮得下去,但老婦偏偏就是矮下去了。
沈驚鴻駭然,他從未見過如此怪異武功,此時老婦已如一桶身高而已。
莫非眼前之老婦是為妖邪不成?
縱是妖邪,他沈驚鴻的刀也不退卻。
沈驚鴻改揮刀為劈,意要刀鋒置于老婦天靈蓋之上,你身子再縮一分,我的刀便下沉一分。
這老婦好像也不再縮短身軀了,不知是她武功已到此極限,還是她知道縱使她再怎么縮也避不開沈驚鴻的這一刀了。
“拿解藥來。”沈驚鴻淡淡道,他好像知道老婦已經無法避開自己手中這把刀了。
“先拿開你的刀。”老婦說道。
沈驚鴻便拿開了他的刀,他相信自己能在老婦再搞什么變節之前出刀制住她。
但是老婦并沒有搞什么變節,她只是把身子漲高回來,然后什么也不做。
“解藥呢?”沈驚鴻重聲道。
“沒有解藥,因為片刻之后,他就會無恙如初。”
“確實好受多了,疼痛正快速減輕。”趙槐夢在一旁說道。他既然能答話,說明確實已無大恙。
“如此捉弄,不怕我殺了你?”沈驚鴻說道。
“當然不怕。”老婦笑道。“因為我知道你們來的目的是找一個人,而且現下只有我,才能幫你們找到他,否則便是癡心妄想。”
“嗯?”沈驚鴻語氣頗為不悅。
“今日腹痛之難,只是他給你們的一個小苦頭,他想告訴你們,想要見到他,態度便要恭恭敬敬,若有冒犯,他還有比今天更有趣的樂子來招呼你們。”
“未曾謀面,何來冒犯?”趙槐夢不解。“再說,你口中之人,又如何知道我們所找的人就是他?”
“因為知武林前塵舊事細節者,天下只此一人。”老婦答道。
趙槐夢不再出聲,他覺得這個人的確本事不凡,自己才同沈驚鴻踏入滿船星河不過一日而已,他便知曉兩人目的,況身邊還有如此怪異武功者。
“那么我們又當如何找到那位前輩高人?”趙槐夢突然問道。
“很簡單。”老婦答道。“我先給你們講一下見他時的規矩,你們再決定要不要去找他。他會在一個房間等你們,你們見他的時候,要在房外等上足足一夜,從第一次打更到雞鳴為止,多一刻或者是少一刻都不行;進房的時候,要敲上七次門,然后交上一萬兩白銀;然后你們便能見到他的面,既是見面,亦要交上一萬兩白銀;這一萬兩交后,提一個問題便要再交上一萬,他思考之時還要另交上一萬,最后他要回答的時候,交上最后三萬。這八萬白銀,便是見面最大的規矩了。怎么樣,你們要不要考慮繼續找他?”
“當然。”趙槐夢接道。“只是不知他當真細知武林前塵舊事?倘若他回答不出我們所提的問題,那前面之數萬兩白銀又當如何處置?”
“若是回答不出,便是回答不出,你們自然只有告辭離去了,至于那先給的數萬白銀,既是已經給出來的,那還有什么理由收回去呢?”老婦笑道。
“嗯?”沈驚鴻在一旁怒意顯然。
“你的刀法的確不錯,也許他手下沒有人能跟你比刀,但會有其他許多種你想不到的難對付的怪人。而且,假若我今日做了你一怒之下的刀下亡魂,那么你倆也走不出這滿船星河,只有乖乖的跟老身陪葬了。”老婦的笑聲變得有些瘆人。
“如果你們還打算要接著尋他的話,那么只需今晚留在江邊最大的那艘廢船上便是,待到明日,自必有人會來尋你們。”
老婦說完便走,趙槐夢瞧著他離去的背影,感覺原來這世上稀奇古怪的人原來還不少。
趙槐夢用手掌用力拍了一下沈驚鴻的后腦勺,意在報沈驚鴻打趣他之仇。
沈驚鴻回頭,一臉怒容。
“看什么看?”趙槐夢說道。
沈驚鴻抽出刀,就要用刀背打向趙槐夢。
可他哪里追得上趙槐夢?
輕云蔽月步之身法,趙槐夢已然愈來愈精。
最大的東西自然也是最醒目的。
因而趙槐夢同沈驚鴻已經身在江邊最大的一艘船上了。
但并不是老婦口中所言的最大的一艘廢船,而是一艘新船。
這艘船不僅信,而且裝飾十分考究,甚至可以說得上是豪華。
船身布滿燃燭的燈籠,船里珠簾翠幕,燎香溫酒,鶯聲燕語,管弦奏鳴。
這艘船的主人是位女子。
靜時笑語風流秀曼,動時移步若往若還。
清秀佳人,倒真如鬼魅之姿。
此時天上月淡但星稠,女主人邀請兩人共飲溫酒。
趙槐夢發現這船上好像除了他們兩人,再無其他男性。
“我好像知道,這里為什么會叫作滿船星河了。”沈驚鴻在趙槐夢耳側說道。
船內鶯環燕繞,但卻是在女主人相比之下,全都黯然失色。
船身忽然移動,此時江上靜謐如月,唯有這艘船,喧鬧無比。
沈驚鴻突然離案拔刀,因為發現船艙之外,正有一雙眼睛窺探著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