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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顧影浮萍淚

江南野外的瘴氣叢林,終年不見天日。

霧霾永布,濁臭熏天。

不僅人煙絕跡,連天上過路的神仙,也都繞道,不愿沾染污穢。

此刻小英就置身在這絕地當中。

霧水打濕了衣衫,迷糊了雙眼。

起初她憑借著沖動,萬念全拋,飛奔如箭,一心只要擺脫追捕,并無絲毫恐懼和顧慮。

狂奔一陣之后,體力漸漸不支,放慢了腳步,這時才察覺到了處境的兇險。

微光已不能辨路,伸手難見五指。

奇怪的聲音,有的尖細如錐擊,有的洪亮似鐘敲,冷不丁一個短促的蟲嘶,一串似遠似近的鴉啼或獸嘯,又突然歸于死寂。

死神用聽覺的落差,雙耳為渠,將驚怕送達到四肢百骸里。

頭頂上腐爛的樹皮樹葉積雪似的偶有墜落。

地上的泥垢散發著比旺財的出恭還難聞的臭氣。

更難想象的是,本是初夏,林子里的寒氣,竟比三九天還要嚴酷十分,濕冷如鈍刀刮體的鹿臺酷刑。

小英忍著饑寒,沒頭蒼蠅般地跋涉,那堅韌有似至死方休。

她明白如果被逮回去,結果將是生不如死。看爹爹的態度,改變主意絕無可能,她從此難逃馬全有的魔爪,受盡這個丑八怪的欺負,如籠中病鳥,虎嘴羊羔,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老爹雖有養育之恩,也不能任他擺布。

寧可一死留清白,不愿茍活受欺拎。

小英表面柔弱,內心卻很有主見。

人的意志是潛伏的,攤上事了自會彰顯。

就像陰雨天跳躍的魚兒,不是憋悶誰愿拋頭露面?

她抬頭想看看天,可是連樹梢都望不見,更別說日頭了。

低頭找路,四面八方亂石成堆、荊棘密布,別說是路,連一塊平整點的草地都沒有。

她的鞋子,早就被亂石磨破,衣裙也被荊棘扯作絲絲條條、血跡斑斑。

“啊——!”

她被地上一個骷髏頭絆了一跤,看清時嚇得尖聲嘶叫。

叫聲驚動了一群不知什么鳥,撲棱棱地從四周飛竄而起。

陰風好似黑白無常的雙舌,貪婪地卷動蕭蕭木葉。

莫非這里就是陰曹地府?

她爬起身來,絕望彷徨。

她早已迷失了方向,走回頭路回建鄴都成癡心妄想。

不過她還是寧可死在這野地,也不愿回頭。

馬全有那個齷齪的活寶,可怖度比黑白無常有過之而無不及。

她又凍得牙床打顫,餓得手酸腳軟。

突然想起古人的鉆木取火,忙找來一截爛木頭,拔下鐵簪。

鐵簪是老爹細心打造的,十貧九儉,窮人家都習慣就地取材。

看著鐵簪,怔了很久,想起老爹的慈愛,傷感倍增,心如刀割。

牙根咬碎,鑿骨搗髓。

她把那塊爛木頭當做了馬全有。

可是瞎折騰了半天,鐵簪折斷,火卻沒有生出來。

倒是一陣運動,不那么怕冷了。

她強烈期盼能生起一堆篝火,既能烤干濕漉漉的衣裳,又能驅除黑暗帶來的恐懼。

又找了兩塊石頭敲擊摩擦,還是沒成。

腦海里滿是紅通通的碳火把鐵具烤亮,風箱推送下火星四射的情景。

馬渴思飲長江水,人到落難想親朋。

她想念小花,從小的玩伴,掏心置腹的閨蜜,和她在一起時全是歡樂。

竟又想起雷黑子家的旺財,一條兇惡的獵狗。

小時候被它追咬到尿過褲襠,囊括了童年噩夢。

如今竟至親似的想念它,不覺得它的兇狠,暗想此刻它要是在身邊,就由它撲咬,絕不逃跑,絕不還手,還要摟著它親一親。

隨之饑餓襲來,先是五臟六腑發涼,繼而四肢酥軟無力,整個人像是裝著風的口袋突然破了個裂口,想躺平,想入眠,圖那夢境里的有知無覺。

卻怎么也做不到,反而頭腦異常清醒。

想找點果子充饑,可是奇形怪狀的樹木上只有暗淡的枝葉,哪里有野果?

撕了一片樹皮放進嘴里,還沒咀嚼就苦澀難當,趕緊吐出。

聽說饑荒的時候有人吃土,我怎么連樹皮都咽不下去呢?明明我不是嬌生慣養的人。

隱約見到吐信的毒蛇盤繞在樹枝上,目露兇光。

還有碗口大的花蜘蛛,飽脹的肚皮里,裝著的是林中的毒蟲子,它將消化掉那些毒汁,變作自己見血封喉的唾液。

終于找到了幾顆五彩斑斕的蘑菇,可一看就是劇毒之物,實在不敢嘗試。

不敢歇息,害怕坐下去就再也站不起身來,只能抖擻精神,蹣跚前行。

她沿途留下了標記,以防兜圈死得不明不白。

也不知走了多久,實在沒有力氣了,終于一屁股坐在淤泥地上。

她抱著雙膝,趴在自己的膝蓋骨上。

說是顧影自憐,竟是連影子都沒有啊。

說不出的酸楚,好想大哭一場。

童年無憂無慮的歲月,建鄴城郊外的風光,海灘上撿貝殼的樂趣,小花的捉弄……

繼而想起爹爹蹣跚的腳步、佝僂的背影,再次想起煉鐵爐里火紅的栗炭、爐邊被煙熏黑的風箱,想起爹爹下廚擺放滿桌的香噴噴的飯菜。

平時覺得稀松平常見怪不怪的,一旦失去全都美好起來。

她陡然又想起胖得象豬的馬全有,想起他黑牙參差不齊的河馬大嘴里殘留在牙縫上的蛆一般的魚刺和飯渣。

爹爹,你怎么這么狠心呀!

抽泣一陣,終于忍不住痛哭失聲。

哭累之后,還真不知不覺進入了夢鄉。

這種地方、這個姿勢能睡著的人,實難想象有多累多困。

恍恍惚惚中,置身在一座奇峰之巔,四面八方,祥云疊浪,腳底瑞氣氤氳。

異光炫彩,白虹貫日。

松柏藤纏,仙鶴流連。

仙境!

夢中的她來不及驚訝,一個洪鐘大呂、慈柔和切的聲音,從云端遠處隱約傳來,震懾了她的心魂。

那聲音象誦經一般,飄飄渺渺,偏又字字清晰:

“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伐其身,增益其所不能……”

小英聽到這祥和的聲音,頓時覺得心安體泰,萬慮全消。

她翹首而望,想看看說話的是什么人,卻只看到一個龐然的虛影,似僧非僧,似道非道。

“你是誰啊?”

小英疑惑地向那虛影大喊:

“是如來佛祖么?是太上老君么?”

虛影緩聲說道:

“大夢前生覺,菩提育我身。乖徒兒,皆因人心不化,孽欲橫生,禮崩樂壞,道德淪喪,仙不仙,人不人,鬼不鬼,乾坤倒懸,正被邪吞,三界互沖,綱常掃地,萬劫齊來,竟是返陷混沌之勢。為師憑借道行法眼,率先探得根苗,嘔心瀝血,安排你我師徒之緣。仙緣雖定,時機未到,今日不便顯身碰面。前路磨難重重,徒兒劫數難逃。好在有驚無險,終得善果。今日為師贈你偈言四句,應驗他日之悟:

知交遍三界,

迅捷出五行。

符走蠻荒地,

咒失鬼魔心。”

“咒失鬼魔心……”

幽林深處,窸窸窣窣的響聲驚醒這奇夢,小英一覺醒轉,夢中的情景忘記得一干二凈,卻記住了這首打油歪詩。口中反復念叨著,不曉得是什么意思,也想不起來從哪兒聽來的,百思不解自己怎么突然就會吟詩了,向來自己是最討厭讀書人的。

林中奇怪的響聲越來越大,還伴雜著嗡嗡嘰嘰的怪叫聲。

不象是老虎,老虎的聲音洪渾振耳,這個聲音卻尖銳刺耳。

“是狼!”

小英從來沒有見過狼,但是聽人說過,大灰狼比旺財還兇殘,而且成群結隊,很少落單,吃人時骨頭都要嚼碎。

一想到是狼,花容失色,起身就跑。

來的不是狼。是野豬。

大多數人的意識里,不會覺得野豬可怕,想象著和家豬沒有太大的差別:圓鼓鼓的一身膘,短腿走路擺擺搖,好吃貪睡,臟不拉唧。有時還笨拙得挺可愛。

然而江南野外叢林里的這些野豬,與眾不同。

本是上古猛獸,食肉,不吃草。

有狼的敏捷,有熊的體魄,有牛的蠻力,有龍的斗志,有虎的兇殘。

性烈體壯,智力卻低。

女媧娘娘造物,果然是有分寸的。

這種野豬只要見到人,就會低下頭去,翹起屁股,平伸出兩顆刺刀似的獠牙,發狂地不顧性命地撞來。

可千萬別躺地裝死,它們的嗜好偏偏就是死尸腐肉,只要獵物還有熱氣,它們就會一直撕咬拱撞,沒死透沒爛透不肯下嘴。

小英拼命地跑,她恨死了擋在路上的荊棘。

她的腿,早就麻木了,血泡滿趾,腿肚也被荊棘撕刮得鮮血淋淋。

她都已經感覺不到疼痛。

她不敢回頭望,怕看到狼了會嚇暈。

跑了一陣,看到前方迷霧里樹擺枝搖也有響動。

哎,看來被狼群包圍了。

走投無路,只得一嗞溜爬上了身邊的大樹。平時,她連上個梯子都是一格兩跨戰戰兢兢,今天竟捷若猿猴。

看來人的潛力是被逼出來的。

這時候,對面叢林里走出來兩個人。

由于小英爬得太高,迷霧里看不清他們的長相,只看到兩人腰上各自掛一個酒葫蘆,其中一人肩頭背著一個四四方方的大包袱,沉甸甸的不知道裝的什么東西。

那兩人抬頭向樹梢張望,背包袱的那人大聲喊道:

“喂,是人是鬼?是人就下來,吃八爺一頓好打,是鬼就呆著別動,咱們井水不犯河水。”

聽聽沒反應,就對伙伴說:

“大一點,不用怕了,這小子腳上都是血,肯定不是鬼。先別管他,野豬就要出現了,賭一局先。”

這個背包袱自稱“八爺”的,姓王名叫“雙四”。名字是兩年前自己改的。兄弟群中,他排行第八,原名“王八”,終于覺得難聽,才改成了“王雙四”,雖然意思仍是半斤八兩,但起碼順耳一點是吧?

王雙四的這個賭友伙伴,名叫“大一點”,曾經在賭場以一點之差連勝三局,輸家窩火,就喊他“大一點”,本意是“大”字加一點,罵他是犬,可他沒弄明白意思,還樂哈哈地答應,從此人人喊他“大一點”,倒把他的真名實姓全忘了。

王雙四本來是建鄴錢莊里的伙計,因嗜賭如命,欠下一屁股債,無力償還,便破罐子破摔,監守自盜,撬了趙老板的錢柜,偷了一大疊銀票,邀大一點作狐朋狗友之伴,逃出建鄴,想去長安發展。把個年邁的老娘丟下吃官司,竟是如此毫無人性。

賭徒的心理,都是執拗的,天不顧地不怕,六親不認,自我為尊。

他兩明知江南野外有古怪,仍要冒險去長安,緣于早聽說長安有一條賭街煙花巷,出了名的繁華,賭博的花樣特多,且幕后莊家大老板名叫“賭霸天”,仗義疏財,很講江湖道義,一直在網羅天下亡命之徒,準備建幫立派。

蒼蠅聞到臭味,隔多遠都能飛近臭鴨蛋。

此刻,大一點聽了開賭的提議,正合心意,點點頭說道:“賭銀票沒意思,我若輸光了,到了長安又得死皮賴臉地找你借。鄉里鄉親的,賴又賴不掉,欠多了,我也不好意思。不如賭酒,誰輸了,酒葫蘆交出來。”

王雙四是有賭就有樂,賭什么都行,應承道:

“賭酒就賭酒,誰怕誰!”

于是解開搭鏈,放下那個四四方方的大包裹,鋪開來。

露出一個比腦袋還大的骰子。

這個骰子大有來歷:有一段時間,他逢賭必輸,總疑心賭友們在骰子上做了手腳,于是做了個特大號的,賭得光明,輸也痛快。

大一點見他拿骰子出來,笑道:

“你拿這個干什么?天天玩這個,早玩膩了,來點新鮮刺激的。”

“我可沒帶骨牌,換什么新花樣,你做主。”

“野豬作賭具,勝負猜單雙。沒時間了,快開始:我猜是雙。你猜是什么?”

王雙四說:“雙被你猜了,我還有得選嗎?單吧。”

話剛說完,叢林深處呼啦啦竄出三大兩小總共五頭野豬來。

王雙四喜得一蹦八丈高:

“單!哈哈,酒葫蘆拿過來吧!”

“等等。后面說不定還有呢。”

大一點很不甘心。

這時候五頭野豬橫沖直撞撲到跟前,王雙四嚇傻了,頓足大嚷:

“媽呀,你不要命了?快放鞭呀!”

野豬來勢兇兇,大一點也害怕了,慌忙從懷里取出早已備好的鞭炮。

噼噼啪啪。

鞭炮聲響起,野豬受驚,發狂怪叫著,扭身亂竄,剎那間逃得無影無蹤。

原來兩個賭鬼是有備而來:

早打聽到叢林里有野豬,鞭炮是它們的克星,所以在雜貨店買了好多串。

還聽說叢林里鬧鬼,一番討價還價,咬著牙從教書先生那里買到了兩張驅鬼符,此刻符紙緊貼在各自的胸口。

教書先生怎么會畫驅鬼符呢?

民間有兩種說法,一說他與云游的羅道人有交情,得了羅道人的傳授。

一說他丹青描得好,臨摹的符案能以假亂真。

王雙四買的這兩張,是親眼看著教書先生筆走龍蛇描畫出來的。

至于大凡道家制符,必邊涂鴉邊作法,念經噴痰,呵斥連連,甚至木劍狂剁,狗血搽抹,才有靈驗。他們從來沒見識過,也未曾聽說過,所以并不認為這次上了個天大的當。

“你輸了,酒拿來!”

“我沒輸。有沒看見那頭母豬鼓著肚子,要下崽了?母豬下崽多半是單數,單數加單數就是雙數,明明是你輸了。”

“你賴皮!”

兩人爭吵的時候,鞭炮散出的硫磺硝煙飄散開來,一個幽藍幽藍的鬼影,在暗處蹦跶閃爍了那么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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