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已第一次見淑然的時候,剛離開涼國。
淑然騎著一頭牛,腰跡系只竹笛,頭上隨意挽個發髻,插一根玉簪,眼珠宛若沐水的新月,勝過耳珰的明亮。牛彎彎的角上掛著兩只小酒壺。
“姑娘,水谷怎么走?”
淑然伸出一根手指來隨意指個方向,考已趕過去的時候,一片清澈的江水繞著層巒疊嶂的翠山。
再問路邊行人的時候,大家紛紛嘆息,你該從那邊走的呀!這邊就繞路了,須得乘舟子多走一個時辰的水路。
考已不解地皺皺眉,見時辰已晚,只好隨手去招一個乘舟人去。
待得那對面水上的舟子靠近了,他掀開衣角往舟上走,后面的人跟著也踏上一只腳來,那撐舟的一只篙打過去,
“不載了不載了,今日只載最后一位。”
岸上的人紛紛抱怨不已,考已方坐穩了,便聽那撐舟人說道,不由得多看兩眼,突然那舟子就游開來,他一個重心沒壓穩,向后一仰。
撐舟人一笑,他眼睛追去看那人,卻見得側臉明亮如皎月,分明是個如水一樣的女孩子。
考已一笑,坦然坐在了舟中。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
…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不料到江中的時候,天上突然下起蒙蒙細雨來,緊接著,細雨泛濫連綿不絕,天與這江面如同千萬絲連在一處,考已沒有帶蓑衣,小舟簡陋,眼見著雨越下越大,
“到山里去避避雨吧?”淑然回頭說道,邊說,雨水順著她如墨的長發流下來,鼻尖也流著水珠。考已點點頭。
“艙內有蓑衣,你先披著。”說罷,用力一撐舟子,往山中劃去。
考已去艙中拿了蓑衣,斗笠,出艙來,披在淑然身上。
“我來吧。”他見著這劃舟也需要許多力氣,她小巧的身子哪有什么力氣,眼見得臉通紅著,便奪過長篙,劃了起來。
哪知這篙豈是誰想劃就劃的?劃了兩下,頭上,臉上,早已濕透了,舟子還是紋絲未動。
淑然在一邊看著,忍不住笑出了聲。
“我來吧。”說著,她接過長篙,舟子立馬正常前游了,考已按了按方才淑然戴在自己頭上的斗笠,不由得笑了。
他自小被人家尊稱為國師子,后來是國師,總以為自己什么都會,卻不料今日被一個小女孩取笑了。
說是山里,山里的景色卻格外美,樹葉相障,不見天日,淑然將舟子停在岸上,拉著考已便進了一個山洞。
山洞里雖然簡陋,卻可以避雨,淑然馬上找了一堆柴火來烤,將外衣脫下來,手指通紅著。
為避男女之嫌,考已坐在山洞口,摘了斗笠,望著滿山風雨。
“誒,書呆子,進來烤烤火吧,你不懂得冷嗎?”淑然搓搓手,說道。
考已笑道,“不必了,我不冷,還是姑娘烤吧,莫要著涼了。”
說罷,他捏了個訣子,手指熱了起來,一邊背著自己的古書,一邊閉目養神。
再醒來的時候,考已回頭望去,柴火幾乎是熄了,可雨水卻并沒有停止的意思。
已經沒有干柴了,卻見淑然蜷縮著身子,不住地顫抖,不住地叫冷。
他暗叫不好,抓過她的手腕,把了脈象,再看她時,已是臉色慘白。
原來淑然自小便有著寒疾,為此父親不忌她喝酒,她也與尋常女子不同,性格自小潑辣火熱。
考已皺著眉,念了訣,將這山洞四周能點火的地方都施了火術,洞里一片通明,只是小小的火苗哪里驅得走她體內的寒疾。
考已將她拉入自己懷中,他將自己的領子往上拉了拉,隔著衣服,她淡淡的如蓮的香味縈繞在鼻尖。
雨停了,淑然依舊沒有醒。考已動了動發酸的胳膊,唯恐碰到哪里,他的胳膊半天都未曾動過。
這樣的寒疾,對于宮中的人來說,倒也不算什么大病,可對于尋常百姓來說,怕是要命一般的吧?
“淑然…淑然…”洞外傳出許多人的呼喚聲來,考已立馬要掙開,淑然皺了皺眉,他急忙把她放到地上,卻不想動作太快,獻些將頭磕到石頭上。
他急忙將自己的手掌墊上去,頭往下一沉,他手背使勁磕在了石頭尖上。
“淑然,淑然…”人的聲音越來越近,不走,怕有損姑娘的名聲,走了,這鬼地方自己怎么離開?
可哪里顧得了這么多,等人來的時候,考已一個閃身躲進了山洞更深處,幾個村民發現了淑然,急忙喚她,喚不醒,只好叫一個漢子先背上了。
等村民走了,考已從山洞后走出來。一邊嘆息,一邊走出去企圖找一些干柴來先燒著。
原以為此時就這樣過去了,不料次日,他遠遠聽見一個女孩的聲音在喚,“書呆子,書呆子…”
他急忙從山洞里出來,她見了,早就忘了害羞,一下子撲上去,邊哭邊說,
“書呆子我以為你喂狼了!你怎么不跟著大家出山去,你知不知道這山上有狼,有狼啊!你晚上怎么活下來的,有沒有傷,有沒有?”說著,就翻看他的身上,見到沒有傷口了,才放下心來,一抬頭猛然對上考已的眼睛,臉像燒了一般地紅。
“阿然,阿然”聽到有人呼喚,她急忙做好姿態,這下考已無論如何也躲不了了,與阿然同來的大兄,二嬸,還有另外幾個村民,都下了舟子,來到了山洞這邊。
“這便是你說的那個書生啊,我們家阿然真是好眼光。”那二嬸最多嘴了,幾步走了過來,盯著考已直打量。
幾個壯漢聽了嘿嘿一笑,考已剛要說什么,就被幾個漢子拉到了舟上。
“你可真夠命大的,在山洞里呆了一晚上都沒死,昨天我們來接然妹的時候怎么沒見你,唉,也是我們大意了…”
“沈二哥,你說什么呢!”淑然沒好氣地罵道,“什么死不死的,像你這種人整天沒頭沒腦的說話也不好聽,不會說別說去,省的給人家添堵。”
說罷,那沈二哥嘿嘿一笑,等上了岸,淑然的父親,還有幾個村親都在那邊等著,考已向眾人行禮,之后便說自己有要事在身,須得著急趕路,便要離開,任憑誰也留不住,那淑然一見,眼淚直在眼眶里打轉,扁著嘴,道,
“讓他走好了,不過是一個船客,給了船錢趕緊走。”
考已伸手從衣衫里去摸錢。
“五十兩。”淑然道,雖說把手伸得直直的,心里卻直希望他拿不出來。
考已一怔,轉手摸了自己的玉訣,遞過去,便一言不發轉身要走,國業為重,他經不起半點耽擱。
不料他剛走出沒十步,只聽得眾人亂成一團,都叫著“阿然,阿然,然妹,然妹…”呼聲越來越高,他急忙回頭去看,卻見她倒在人群里。
他明知她有寒疾,寒疾剛發,哪里受得了江上的冷風吹了這么半天。
他留下來,為她把脈,開了方子,村中沒有的藥材,他親自到山上去采,雖然不能使她痊愈,但至少能免她一絲痛苦。
她發燙的額頭終于恢復了以往的溫度,寒疾使她的面龐如冰玉一般清潔無暇,卻同樣讓她痛苦不堪。
“考大夫,可有什么法子徹底治好我的女兒?”她父親心疼地坐在一邊問道,自從大家都知道考已會醫術之后,都叫他考大夫。
“宮中有一種丹藥,叫做龍膽,此藥可以治阿然的病,但是,這病需要長久養著,不出十年,恐怕難以藥到病除。我雖可以向王上討來一顆兩顆,可十年的藥,恐怕我也無能為力。”
那老漢聽了考已的話不住流起淚來,考已收拾了醫藥箱,想必她不久就會醒來,便準備離開了。
風吹著衣袖,江邊種著許多束花草,考已乘了風,便朝水谷城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