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離開中立區域,前去學士城里尋找地圖。按照穿越者的說法,那座古城是他的老朋友建造的,里面有很多很古老的記錄,包括幫助他們規劃路線的各種地圖和相關記錄。雖然他口中“老朋友”的定義可能和正常人的不太一樣。
“剛從那邊過來,現在又得花幾個月翻過山回去。”穿越者抱怨了一陣。
偶人有點奇怪:“所以你確實是那座學士城里的學者?”
“一個身份而已,而且你也親眼見到我從那些高塔的出口上坐著升降梯出來,要是沒有證明許可我是怎么獲準逗留的?”
他們走過掩埋著那個死人之國的群山,得以見到這座依照著幾座尖銳的山體和深谷所建立的奇怪城市。這座城市又被叫做千塔之城,沒有完整的城墻,地面上連城防工事都不存在。極其偏遠的位置和完美的地形就是這座城市最好的防御——確實有成千上萬座大小不一的高塔,但它們并不是矗立在平地之上,而是依靠拔地而起的超巨型石柱建造在令人眩暈的高空。這些石柱像罐子里的牙簽和筷子,密密麻麻地插在谷底和山腰上。就連那座最高的山頭頂端都有一座不小的粗壯塔樓。
城市邊緣是裝有鐵壁和炮口的堡壘型高塔,往里走則開始發生變化,有連石料接口縫隙都看不見的光潔寶塔,也有充滿生活氣息,歪歪扭扭,布滿煙囪,管道和外掛衣物的工業塔樓。城市的居民依靠石柱間搭建的橋梁,滑索和小型飛行工具在各個塔樓間穿梭停留,時不時可以看到類似直升機和滑翔翼的東西在城市上空飛過,那想必都是這些居民的發明。
這些石柱的腳下是獲準逗留的來往行商,旅人。他們在低矮殘缺的城墻下架著帳篷,升起火堆,又唱又跳。他們似乎在慶祝旅途中的閑暇,沒準還期望能和這些在塔里深居簡出的學識們談成生意,得到一些能夠發財致富的技術。
他們繞開這些閑人,走到城市內部一座雖然看著陳舊但打掃得很干凈的塔樓下面。穿越者對著塔又喊又叫,嚷嚷了半天,一個窗口才探出一個腦袋,仔細確認了一下,才打開機關,放下了一個升降梯,把他們三個拉了上去。塔里面堆滿了各種稀奇古怪的雜物,還有兩個穿著格子衫,形狀奇怪的人形生物。
“這位是生物博士,我的好朋友。”穿越者向天選者和偶人介紹道:“他是支持人體生物進化流派的;那位禿頭是機械博士,主要研究方向是機械飛升;至于這一位,是數據博士,目的是數據化所有智慧生命。”
穿越者先是指向那位給他們放下升降梯,長著粗糙皮膚的瘦子,然后又指向那位四肢都是機械設備和各種插件的合成人,最后指向的是空無一人的座位。
“呃……我只看到了兩位博士。”
“哦,數據博士已經脫離形體了,現在他就在這臺存儲器里,修復好傳感器之前你們就當他不存在好了。”說著,生物博士用他那雙有點大得畸形的手掌拍了拍放在地面上的黑盒子。原來之前穿越者手指著的就是它。
穿越者向幾位說明了自己的來意,他們也不多廢話,直接用一臺插滿電線的機器發了通訊息。這臺機器滋滋響個不停,最后從一個窄縫里吐出一張打滿點和線條的紙片,生物博士讀了一遍:“可以了,你們去記錄館里挑幾個地圖,實在不行還可以找地理專家和宗教學士問問具體細節。”
這些學者們有著不同的頭銜,頭銜里的科目象征著他們的研究方向和所擅長的專業,后綴的“博士”“學士”“專家”則是他們自封的,使用哪個頭銜取決于他們個人喜歡哪個頭銜的發音。比如穿越者自封的頭銜就是“宇宙無所不知大專家”。如果不是覺得登記名稱要寫太多字,他的封號可以無限制增加修飾詞。
他們乘坐纜車,到了那座放置了大部分書籍和地圖的大圖書館塔,塔里寬大,干凈。每層的每個犄角旮旯里都塞著各種材質的書籍和文本。負責管理圖書塔的是歷史專員。穿越者希望能查閱到能避開危險,進入人類王朝的快速通道。
歷史專員拿出一冊很老舊的地圖,打開以后和穿越者屏息凝神,仔細地探究每一個細節。
“難啊,幾乎都是死路,而且這地圖是幾十年前的了,現在肯定會有更多麻煩。首先是萬神殿周邊的這二十多個神靈,都是典型的一神教排他主義者,所有異教徒去了都會被直接拆成碎片。他們手底下那些生物也都幾乎徹底擺脫軀體限制了,早就跟那些神靈融合成了一體,可比數據博士那種只能在鞋盒里窩里斗的三流數據化靠譜多了。”
“那這邊呢,我感覺這些普通的戰爭種族會好對付一些。”
“可你還有兩個拖油瓶要帶著,還是繞路吧。”歷史專員指了指他身后的兩位。
“看來只能繞一圈了,可人類王朝現在的疆域和關卡還在嗎?”
“早就全部關上了,強行接觸會直接被卷入亂流里,必須要靠王朝廢棄城鎮作為中轉站才能進入其內部。”
…………
在他們討論的時候,偶人和天選者被大發去其他塔里閑逛。偶人的關節和身體需要維護,所以她得到穿越者推薦去尋找偶人大師和器械維修員的幫助。天選者又一次被當成空氣,自己找事情。
這些塔樓在黑暗中點起一個一個的燈火,有的柔和,有的刺眼。他循著索道和滑軌在塔樓間游蕩。看著塔里廢寢忘食,干著各種奇怪任務,沉浸在個人世界里的學士們。他們在各自的領域里都有著常人無法理解的成就,也不知道是誰給了他們這么多稀奇古怪的資源,庇護這些不諳世事的生命。他突然想去那座山頭最高處的塔樓看看。
索道只到半山腰就沒了。剩下的路得靠自己走。山邊的窄小通路很難通行,一不小心就會滑下去,只有幾個護欄和扳手作為支撐。從高出往下看他大概會直接嚇昏,所以他只能大著膽子往上走,最后他抵達了這座山尖之塔。塔底大門敞開,他看到了坐著的一個二十來歲男人。他的身邊飄著幾個大小不一的閃亮圓球,互相繞著彼此旋轉,男人則專心地看著這些圓球,一邊看一邊做著什么記錄。
“沒關系,進來吧。晚上下山比較危險。”
在門外躊躇不前的天選者感謝了這位學者的收留,小心地走進來,但不敢開口。
“你沒打擾我。我不是在研究,只是無聊想做個微型太陽系玩玩。”他揮了揮手,這些閃爍的小球就都像水泡一樣碎裂了,“你就是那個想去人類王朝的小孩?”
“對。”穿越者只是在剛來時隨口提了兩句,面前這位深居簡出的學者就已經知道了,學士之城里的消息還挺靈通的。
“那邊可能沒有你期待的東西。”
“可我小時候就聽說過很多流傳的故事,說那個王朝在萬神殿出現之后還長期維持著對外的威懾,擊退了很多進犯的敵人。那邊的英雄和雄才大略的帝王層出不窮,什么屠龍,斬鬼都是家常便飯。就算衰弱了,也應該不至于一蹶不振。”
“出幾個屠龍斬鬼什么的算不得功業,充其量就是殺了幾個早期世界遺留下來的怪物而已。不過維持對外的威懾確實還算是些優點,但這也是暫時的,衰弱是一種注定的趨勢,因為外部因素的改變肯定會使得王朝這種依靠舊有保守元素維持統一的政體衰弱,就算那位皇帝再強也改變不了頹勢。反而一切想要挽回過去輝煌的舉措都會讓王朝在泥沼中陷得更深。”
“我不太懂。”
“也對,你畢竟還對王朝的近況一無所知。換個說法,你覺得這座城市里的那些研究到底是為了什么?”
他口中的研究指的當然是生物博士對自己進行的生物改進,異族器官移植;機械博士對自己進行的機體改造;數據博士對自身記憶和大腦的數據化改造;宗教學士研究神靈本源;歷史專員總結各種族的歷史教訓……
“難道不是他們個人的興趣?”
“有這些因素,但還是再想想。”
“這些看似無意義的研究類似于廣撒網,通過大規模試錯得到少數可能的有效成果,能幫助這座城市變得更強?”
“這座城市有我的庇護,不需要擔心外敵。再仔細想想。”
“個人價值的實現?逃避絕望的現實?”
“你說的這些緣由頂多算是少數人的個人因素,他們所有的研究都是總體計劃的一部分:他們在尋找這個世界所有變異和可能的共性,建立一套可以容納世界上所有異端的理論體系。”
他們在總結這個世界上各種智慧生物的本質,尋找打破其隔閡的方法。
“你有沒有注意到,這個世界上大部分人類之外的種族,外表看上去兇神惡煞,但基本上都是在人的基礎上多長了些肢體,器官扭曲一些,融合了某些動物的特征額外增加了什么特殊的優點,比如超人的感知能力,思維更活躍,繁殖力更強,愈合能力更強之類的。就連他們的神靈也都是有著動物,人類形態特征的,再不濟也是人類造物的形態,比如那位形狀是一架戰車的太陽神。他們本質上都是有一些共同之處的。”
“可也有一些例外啊,比如那些虛影族,妖神就連形狀都沒有,甚至都不一定和我們生活在同一個空間里。”
“但他們和人類也有交集,他們和這個世界的交互也能產生可被人類觀測記錄的現象。山下有座方形的塔,那里住著一位研究維度的學士,他已經開發出能將虛影形態生物轉換成可見影像的設備了。這些生物投影的形態也是和人類相似的,而且他們的思維邏輯跟人類也非常同步。”
“所以……他們和人類其實是同源的?這大概只能去問人類主神了,可我們人類被神拋棄很久了。”
“那些只是以訛傳訛的神話,不要當真,不要糾結人類主神的問題,那不重要。重點是我們得發明一套理論,配套各種技術,重新讓所有的物種隔閡被徹底打破!讓生物體生命可以轉化為機械體,讓機械體生物的意識可以上傳為數據,讓數據形生命擁有身軀,讓他們的發展過程可以互相復制,經驗共享。只有抹除區別才能消滅沖突!”
“這要是做到了確實是無比偉大的功業,我也希望您可以成功,但就算獲得成果也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和我現在想去王朝尋找庇護又沒有沖突。”
“我的意思是王朝是沒有結果的。一個以原教旨主義的人類作為唯一的種族,拒絕一切身體的變化,活在舊日幻影中的政權注定崩塌。尤其是在千百萬年的世界跨度上。人類本來就是一種從幾百人的氏族發展出的智慧種族,抽象思維能力太差,通訊需要依靠語言這種可能產生巨量理解偏差,無法將內心復雜活動思維表達出萬一的低效方式進行,僅僅是知識的傳授就需要整個青年時間學習;而且肉體無比脆弱,各種疾病,傷口都會導致死亡;即使無災無病也不過生活百余年……他們明明已經在利用各種法術,技術想盡辦法延長壽命了,為什么不干脆放下對這副垃圾軀體的堅守,拋卻倫理的束縛,獲得正真的無窮可能呢?
“而且不光是人類,其他的物種也是如此,在獲得相對于人類的優勢并在競爭中占據一席之地后也會停止變革,變得因循守舊。對自身存在形態同樣產生狂熱的倫理道德保守主義,將一切改造自身的行為當作對自身存在合理性的破壞和僭越。這種為了維護自身優越性,鞏固種族優勢設下的倫理,制度,文化防衛反而會成為下一次進化的阻力。其實我們的人文社科經過各種總結和研究已經可以確定了,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文明,他們所宣稱的各種美麗文化,藝術,財富全都是狗屁,不管什么文明,其根本因素就是獲得生存權和發展權,一切因素都要在生存前讓路。哪怕變得面目全非,想無意識的驅蟲一樣,但只要消滅所有的敵人,并讓自身還保留有變異的可能,那就算成功了!
“聽著,小子。我也是王朝的創造者之一,但我可從來沒期待人類王朝能成為什么萬古不壞的東西。人類這種意識獨立的生物想要建立超大型組織結果只會是陷入一次又一次興衰的輪回,在各種制度僵化和團體無意識的糾纏中沉淪,在困亂的末世發現整個政權都在崩潰,卻找不到一個具體的敵人,只有無數的公文,此起彼伏的沖突與相互糾纏的矛盾。就算中途依靠個別雄才大略者的改革突破獲得成果,最后新的改革成果也必然會滋生新的利益團體,在下一次的僵化中敗亡。只有變革成為常態,倫理道德被徹底功利化,將人類獨立的意識相互鏈接,讓一切智慧體的形態可以相互轉化,生命才能獲得永恒的輝煌。那位坐鎮王朝的皇帝就算扭曲時空,召喚過去和未來的一切英靈,消弭所有人類之間的界限,最后他的王朝還是會徹底敗落。”
“我……說實話我不太懂……”
“沒事,我情緒也有些激動。”他做了個安心的手勢,“只是覺得有人重蹈覆轍讓我有些憤怒。我最敬佩的人在老年時為了跳出困擾人類數千年的歷史周期律不惜賭上自己的一切發動一場大革命,最后還失敗了,所以我希望能找到技術層面徹底解決這個文明困局的方法。”
“您到底是誰?”
“以前有人叫我裁決者,現在我是這座學士之城的建造者,大學士。這里所有的學者都是我的學生徒弟。因為我姓劉,他們叫我劉老師。你也可以這么喊我。”
“謝謝,劉老師,但我可能并不適合做學問。”
“我理解,而且我要告訴你,那位皇帝也在王朝等著你,到時候你會面臨另一種完全不同的命運。你留下的話我會給你找一個不那么激進的研究任務,比如醫療人類常見疾病的醫學科目,或者是做幾個簡單的社會調控模型,可以以你能夠接受的方式幫助到有需要的人類。”
“皇帝在等著我?”
“對,如果你有膽氣去見他,他到時候會給你提供另一種選項。但下決心會更加困難。”
“讓我考慮一下吧。”
天選者待到了天明蘇醒,最終還是沒有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