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縈雙手用力抱著琴坐在椅子上,全身上下繃得緊緊的,一動不敢動,連眼睛都不敢亂眨一下。感覺于冕正朝她走來,越來越近,近的呼吸似乎都能聽見,一只手伸到她跟前,她驚得渾身毫毛差點豎起來——
她眼睛盯著鋒利的桌子角,心想不知道一頭撞上去痛不痛。
于冕的手沒有落在她的胸前,而是落在她懷里的七弦琴上,頭頂傳來的聲音十分柔和,“把琴放在桌上吧。你這樣抱著不累嗎?”
他把琴從她懷里輕輕抽出來,放在靠近窗臺的書案上,言行舉止宛如君子般彬彬有禮。
上官縈見他似乎是個脾氣甚好、性格溫和的人,緊張的心情得以一緩。
于冕在她對面坐下,替她倒了杯茶,又替自己倒了一杯,喝得很慢,像是在斟酌該怎么開口,好半天才說:“上官小姐,我和你父親是舊識。”
上官縈聞言慢慢抬起頭驚訝地看著他,圓睜的美目隨即一黯,眼淚啪嗒一聲掉了下來,忙用手捂住唇,把即將逸出的哭聲全數壓了回去。
她父親上官達官居戶部尚書,因貪污上百萬兩的銀子被抄家斬首,她則被充入教坊司,由昔日錦衣玉食、高高在上的尚書千金變成了一名承歡賣笑、地位低下的樂伶。
教坊司里的女子除了少部分是從外面招募的,大部分都是罪臣的妻女。
“我也曾是罪臣之子,在外流放十九年,深知其中滋味——”于冕說的時候臉上神情很平靜,聲音不急不緩,仿佛父死妻亡、流放邊疆這些事早已成為過去,細細品味之下卻有無限辛酸,“這些年若不是上官大人年年派人送來財帛錢糧,也許我早就餓死、凍死、病死了。對天下百姓來說,他不是一個好官;可是對我來說,卻是一個好人。”
“于大人,你跟我,是不同的。”上官縈緩緩搖頭,心里一陣凄然。于少保是人人敬重的護國忠臣,死得冤枉;而她父親則是人人唾棄的□□污吏,死有余辜。
盡管如此,她還是忍不住又想起父親對自己的寵愛:在外面那樣威嚴厲害的尚書大人,讓自己騎在他脖子上偷摘隔壁家伸過墻來的杏花;下朝回來先彎到小吃攤給她買愛吃的焦圈、豆花當早點;夏天追逐著閃閃發亮的螢火蟲不肯去睡覺,便讓人抓了許多裝在玻璃燈里,掛在她床頭伴她入睡;自古女子無才便是德,她卻是想學什么就學什么,書畫琴棋詩與花,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氣走了不止一個老師……
父親并沒有大家說的那么罪不可恕。她曾聽他感嘆過“人在官場,身不由己”這樣的話,每當這時,父親眼中就會流露出一種無奈、隱忍之色。母親在她十歲那年去世,父親哀傷不已,此后終生未娶。即便獲罪下獄,猶不忘叮囑她“要好好活著”。
父親眼里比什么都重要的掌上明珠,如今卻淪落風塵,被人肆意踐踏、凌辱,這樣的她,還有什么資格好好活著?
更可悲的是,她連求死的勇氣都沒有。她是如此軟弱無能、貪生怕死,連她自己都瞧不起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