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鼓響了三下，云霞閣依稀透著燈光。窗上映出纖細的身影，微側著，抬手取下芙蓉木簪，束于腦后的發絲散落。拾起鏡前木梳慢慢打理，一舉一動皆映在糊窗的棉紙上，星空下看去，仿若剛剛揮就的丹青。

須臾，執梳的手扶在妝臺邊緣，另一只手捂著嘴輕咳不止，窗上的影子也跟著顫抖，梳好的發絲又亂了。

咳嗽聲被夜風帶至院中，對面屋檐上的男子面色愈發凝重，眉宇深鎖，有種欲言又止的猶豫。離上次在宮中一見后，已經是第十四天了。過了子時，便是賭約的最后一天。她也咳了整整半個月，為何還是不見好。

屋內響過杯盞相碰的聲音，咳嗽聲也跟著停了，說話間卻聽出氣息明顯不平穩“擎王爺，子時已過，今天是最后一天。你若是依舊這么坐著，我可不會把梅花清酒送上屋檐。”

“公主抱羨在身，本王贏了也沒什么意思。”

“謝謝王爺體諒。不過，輸贏早已定了，就算王爺有所行動也只會是白費功夫。”

“皇嫂說過，這圣都可不是云頂雪峰，公主已失了地利。此局是你我二人單打獨斗，別人不會幫助，公主也占不了人和。至于天時，本王看不出公主占什么優勢。”

屋內又響過茶水聲，再開口時，龍天擎聽出她的氣息比方才穩定了許多，糾結的眉宇不由地舒展幾分。

“王爺來取酒之前，可曾向鳳哥打聽過這酒的來歷？”

“云頂寒梅所釀，公主冒險攀峰折梅。”

心縷似乎輕笑了幾聲，兩人隔的太遠，龍天擎沒能聽清。

“這酒就在我桌上，王爺若是想要，只管來取。心縷不會阻攔。”

說的這么容易，龍天擎再笨也能猜出這酒肯定有什么不同尋常的來歷。但是想到皇兄立下的賭注，他抿了抿唇，飛身下了屋檐。在門外抱拳言道“既然如此，本王就打擾公主了。”

“不過若是王爺放棄這酒，明日之后，不管我對皇上提出什么要求，王爺都不許插手。”

自己的心思果然是瞞不過她，主動接下這看似無聊的賭約，目的就是阻止她借機向皇兄提出什么條件。現在由她來挑明，反而連唯一的顧慮也打消了。

“公主既然猜到我心中所想，為何還愿將酒奉上，莫非公主以為本王會顧及男女有別，而放棄夜闖閨房嗎？”

“我這府邸原本就是你的房子，你闖或不闖都由不得我做主。我只知道你斷不會拿了這酒去。”

這句話，已是第三次聽她說起，龍天擎想不通是什么原因讓她如此篤定。決心無論什么是秘密，他都不會讓這個前朝公主有任何危及朝政的機會，哪怕一點點也不行。

抬手一推，門扉應聲而開。夜風襲進，紗罩中的燭火跳躍了幾下，心縷的面容也顯得恍恍惚惚，她面前的桌上放著一只白瓷茶杯、一只細頸藥瓶，還有一只百花圖案的酒壇，瞧那通身碧綠的色澤，居然是玉石雕刻而成，燭光折射過壇身，里面的酒液隱約可見。

心縷對他莞爾一笑，抬手指著那只玉壇，如實告之“這就是賭約中所提到的那壇酒。”

稍稍猶豫了一下，龍天擎伸手取壇。

“這酒是師傅為我釀制的女兒紅，可惜只在雪峰中埋了十三年，比真正的那一壇少了六年光陰。”

伸出的手募地停住了，龍天擎臉色變得難看。父皇還是童氏王朝為人臣子時，龍天擎還只是幾歲大小的孩童，教導禮儀的先生曾對他們講過，童氏皇族有項取自民間的傳統，每當宮內有公主降生時，皇帝會下令用當季的鮮花釀酒封壇，直到公主出嫁，這酒會由天子御賜給夫家，做為新婚之夜的合巹酒，其中的寓意是將公主的一切都交托給夫家，從此不再是皇宮里高高在上的金枝玉葉，而是與丈夫舉案齊眉的妻子，與民間普通兒媳一樣孝順公婆伺候夫君。

當時先生還稱贊他是同窗的官家子弟中最為出眾的，父親又身居朝中要職，沒準十幾年后就能從皇帝手中接過皇家女兒紅。

進門前下定的決心依然沒忘，伸出的手卻落不下去。奇怪的念頭由心而生，悠悠然地想到，前朝舊址中不知還能否找到真正屬于她的那壇女兒紅。



心縷收起桌上的瓷瓶，起身進了內室，坐到梳妝臺前重新打理發絲，低垂的紗幔搖曳如波，簾后一切迷迷蒙蒙的讓人看不真切。

放下木梳，關好妝奩，心縷轉進屏風后面。寢室內沒有點燈，屏風上連影子都沒能映出。室內靜悄悄的，誰都沒有講話，龍天擎感到屋子空的讓人心慌。看不到她的身影，聽不到她的聲音，連心也變得和這屋子一樣的空曠。

紗罩中的紅燭流下最后一顆燭淚，火苗拼命地閃了幾下還是熄了。

“擎王爺若是認輸，就請回吧。我累了，要休息。”

黑暗中，飄來的聲音像是天外靡離，失了以往的清朝，低啞深沉地如入夢境。夢里，傳來破碎的輕響，悶悶地找不到聲源。

懸在半空的手抖了抖，終于緊握成拳背負到身后。站在門口，擎王爺硬著心腸拋下一句“公主謀略過人，本王甘敗下風。日后若是有人想對我朝不利，本王不會手下留情。”

“王爺的話，我記下了。請王爺也別忘了，我贏來的賭注，王爺不能插手。”

腳步聲在耳邊消失，心縷跌坐在床前腳榻上。抬手按住胸口，剛才的破碎輕響，讓她再次痛不欲生。棲鳳宮中的琴弦已無修復的可能，琴弦震破的傷口又被生生撕裂。

閉上雙眼，鎖住將要溢出的水意。貝齒咬緊下唇，舌尖嘗到血腥的滋味。

………………

“心兒，當今朝中有許多童氏舊臣，萬一你的易容術被人識穿，你的容貌便會揭穿你的身份，屆時性命攸關生死難卜。若是能遇上合意的人，就揭了面具放棄過往吧。跟著那人遠離紛爭，尋個清靜之所平安了卻余生，叔公才能真正放心。”

………………

叔公，我找到合意的人了。只是從今夜開始，心兒的心中將再也不會生出情愛了。贖了父皇的罪孽，心兒就回云頂雪峰，陪著你老人家過完余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