廠里出了人命,驚動了公安局,公安局派來了警察,到水泥廠里來調查現場情況,看到大貨車還停在原地,一根柱子倒了,水泥棚塌了一半,水泥散落一地,扔得七零八碎。于是給現場拍了照,帶走了大貨車司機、帶走了老劉、也帶走了廠長和廠長的親戚。
在案情沒有調查清楚之前,水泥廠里的生產被迫停止。停止了生產,別人不要緊,這些靠每天八塊錢工資生活的工人們首先坐不住了,好多人還指望著用這八塊錢供給家里的孩子上學,還有人指望著用這八塊錢給家里的老人看病,也有人指望著用這八塊錢給自己找個媳婦呢,每天這八塊錢工資,就是他們的命根子,這命根子一斷,活著還有什么指望?
于是就有幾個好事的工人起頭,組織了一幫工人去縣政府請愿,要求給他們安排工作,要求水泥廠盡快懷復生產。縣政府信訪辦的領導起初很客氣的接待了他們,遞茶敬煙,聽著老工人們訴說他們的艱難,信訪辦的工作人員也被感動的熱淚盈盈。可是過了幾天,每天都有人接待,每天都有人做記錄,每天都有人給你倒茶倒水,就是沒有人出來解決問題。
工人們鬧了好多次,不得已,最后還是政府領導出面,用水泥廠生產的水泥換來了粉條、換來了煤炭、換來了化肥等一些生活物資,用這些物資給工人們抵了拖欠的工資,也用這些物資給工人們抵了入的股份,讓工人們在一張張紙上簽字蓋手印,然后就把他們打發回家了,廠長被公安局叫走之后,說是一直在調查案情,這些事情政府臨時安排給了新上任的馬強馬副廠長,馬強在按照領導的意圖做著這些事時,心內五味雜沉,當初是他極力推動的改革,想用改革來改變水泥廠連年虧損的面貌,想用改革來尋找新的突破口,可惜他的一腔熱血滿腦子的抱負還沒有實現,水泥廠轟轟烈烈的改革就這樣宣告失敗了。
馬強覺得,這是他人生歷程中的一個恥辱,也是他職業生涯中一道難以逾越的障礙,為此,他曾在黑夜里陪著那些工人們流眼淚,他曾在獨自一個人的時候,狠狠的拽自己的頭發,扇自己耳光,他做的這一切,都于事無補,水泥廠積壓的水泥,換來了一批生活物資,工人們看見可以用他們用不著的水泥換能用得著的粉條、化肥、煤炭,也就情愿不情愿的從馬強手里接過那張預示著解除合同退還股份的協議,蓋了手印,然后從家里推來架子車趕來毛驢,拉的拉駝的駝,把屬于自己的那一份粉條、化肥、煤炭拉回了自己家里。
半年以后,廠長和他的親戚回來了,老劉也回來了,卡車撞死大壯的案件,以意外事故結案,水泥廠承擔了大壯的喪葬費共計五百多元,給大壯的女人和孩子送去了半車煤炭、幾袋化肥、幾捆粉條。這件事就這樣結束了,只是老劉回來之后,在村里一句話也不說,別人問他他只是搖搖頭,然后急匆匆的走開,這樣過了幾天之后,在一個月黑風高,樹木發芽桃花盛開的夜晚,自己把自己吊死在了水泥廠的車間房梁上,那天夜里下著雨,雨聲滴滴答答響了一夜,水泥廠的黃狗也撕心裂肺的叫了一夜。
從此以后,在魏莊熱鬧了二十年的水泥廠安靜了下來,馬路上不再有拉水泥拉石頭的卡車走過,水泥廠里冒煙的兩個大煙囪里也不再有白色的煙霧冒出,魏莊再也聽不到水泥廠里球磨機轉動發出的巨大的響聲,磨石峽里也不再有爆破的聲音。一切都重新歸于安靜。安靜的人心里發慌,夏天就在這安安靜靜中走過,秋天就在這安安靜靜中走過,冬天來了,一夜的北風吹來了片片雪花,不大一會兒,雪花沸沸揚揚就把整個水泥廠埋了。
大壯和老劉的墳離得很近,屹立在山坡上,像士兵,在忠實的守望著戰場,水泥廠的硝煙已經散去,留下了一堆廢舊的機器和幾間破爛的廠房,在北風中發出嗚嗚的叫聲,如泣如訴。那條看門的黃狗也餓的皮包骨頭,在魏莊四處逃竄,搖尾乞憐,有些好心的人也扔給它一口饃饃,有些人看見了就拿棍子攆出來。
這天晚上,桃花睡得早,早晨起來一開門,發現有一條狗蜷縮在她家的大門仡佬里,她拿了一點饃饃扔給它,黃狗睜開眼看了桃花一眼,用前爪把饃饃撥過來,送到嘴邊,沒有吃,用一雙眼睛定定的望著桃花,用后爪吃力的支撐起身體,向桃花搖了搖尾巴。桃花看見它可憐的模樣,就轉身進去,找了一個破臉盆給狗盛了半盆剩飯,桃花端著臉盆還沒走出來,黃狗就一邊搖著尾巴一邊跨進了門檻。桃花只好把臉盆放到院墻旁邊,只見大黃狗四只腿一下子跪倒在院子里,死勁的向桃花搖著尾巴,桃花用手扶摸了一下黃狗的頭,黃狗就低下頭認真的吃起了剩飯,院子里的動靜,驚醒了還在睡覺的彩霞姐弟,她們姐弟仨起來后,看見院子里有一只大黃狗正在吃食,就走過去,蹲在旁邊看著大黃狗,很快,這條沒人養的大黃狗就成了她們姐弟仨個人的好朋友,桃花在下院墻根用木板給狗簡單的搭了一個窩,她們姐弟仨個人時不時的給狗拿點饃饃和剩飯吃,沒過多長時間,這條被人遺棄的大黃狗就懷復了元氣,又威風凜凜的在院子里走了起來,只要門口有陌生人走過,它都會發出撼天動地的叫聲。
水泥廠倒閉之后,水泥廠里的工人回家去當農民了,水泥廠里的干部有的到縣城報道后又去別的廠里繼續當干部了,有的也回家待業去了,馬強沒有那么好的運氣,在縣城報道后沒有安排到其它廠里去,而是讓他又回到了水泥廠,水泥廠雖說倒閉了,但是還有很多的設備和零部件,還有很多沒有銷售出去的水泥,還有閑置的廠房還有辦公樓,都需要人照看,這個任務就歷史性的落到了馬強的身上,廠長因為上次大壯的事故受到牽連,被免了,所以馬強這個副廠長就順理成章的提成了正廠長,雖說他這個廠長只管看門的老孫頭一個人,他也是廠長。除了老孫頭以外,他還管著水泥廠里一大堆看似無用的國有資產。
歷史的變革如暴風驟雨,一夜之間就面目全非。他還來不急回味,還來不急反思,還來不急想明白到底是什么原因,歷史就發生了天翻地履的變化。在改革的進程中,這樣的事情已經履見不鮮,有的企業倒閉了有的企業做大做強了。改革也是一場革命,這些話都是馬強在報紙上看到的,他成天無所事事,手頭只有前任廠長留下的一堆舊報紙,還有一臺14英寸的彩色電視機,可惜電視信號很差,只能收到一個寧夏臺。馬強無心翻看這一堆爛報紙,就不停的搗鼓那個電視機,折騰來折騰去,還是只有一個寧夏臺。這天無意之中,馬強在一張報紙上看到一則廣告,用衛星鍋可以接收到衛星電視信號,可以收到五十多個臺。這個消息讓馬強著實興奮了幾天,在這幾天內,他按照報紙上預留的地址和電話,聯系到了這個位于河南的衛星器材生產廠家,只是人家的要價著實太高了,馬強覺得花那么多錢就為了看個電視不值得。
心里覺得不值得,腦子里總會忍不住的去想。這天他抱著碰碰運氣的想法,來到了莊浪縣電子商貿城。偌大的一個電子商貿城,居然沒有一個人聽說過還有衛星電視,馬強給他們連比劃帶解說,他們還是聽不懂,說他們進貨時也沒見著有這么個東西,既然是用鍋接收衛星的,那你干脆回家拿做飯的鍋去接收衛星算了,為啥還要專們買一個鍋呢?其實馬強也似懂非懂,他一路打聽過去,商家拿出來的電視天線五花八門,但都不是用來接收衛星信號的。他只好悻悻的走出來,在莊浪縣的大街上瞎溜達。
突然他看到一中的教學樓頂上架著一口大鍋,和報紙上的照片幾乎一模一樣,他靈機一動,來到了他同學張偉家門口,一陣寒喧過后,馬強就直奔主題,問張偉你們學校教學樓頂上的那個大鍋是不是用來接收衛星信號的?張偉見馬強突然問自己這個問題,他不知道如何回答,因為他也不知道那個大鍋是做什么用的,他在這個學校已經教了好幾年的書,從來沒注意過那個大鍋是什么時候架到教學樓頂上去的,還是他來之前就已經架在樓頂上了。馬強纏著張偉,張偉只好說他去問問學校后勤。
張偉一問,還真找對了地方,學校后勤楊主任說那個鍋就是接收衛星信號,接收中國教育電視臺農村教學廣播信號的。還說學校庫房有一個同樣的大鍋,只是那一年沒安裝牢固,被大風吹倒摔扁了,要是水泥廠需要,他可以和校長商量一下,低價轉讓給水泥廠,反正放在庫房也沒什么用,還占地方。
馬強沒想到,事情會這么簡單,連連點頭答應說,可以可以,水泥廠沒有多少現錢,可有的是水泥,如果可以,他現在就安排車去拉一車水泥過來,供學校正在修建操場時使用。楊主任一聽,這個廢物還能換來幾袋子水泥,就高興的滿口答應了,他說這件事他就可以做主,不用給校長匯報了,他現在就安排工程隊上的車拉著這個大鍋去你們水泥廠換水泥,馬強高興的一口就答應了。
張偉看著自己給老同學辦的這個事,看到雙方都各取所需,興致如此之高,也高興的拍拍馬強的肩膀說:馬廠長親自跑來一趟縣城不容易,中午我和楊主任在縣城請你吃飯。馬強推辭不過,只好和楊主任一起來到一家餐館。
餐館不大,飯菜份量足,味道還可口,馬強覺得自己好久都沒有吃過這么香的飯菜了,吃完飯,就和工程隊的司機一起開著大卡車,拉著那個龐然大物一起回到了水泥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