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后來他做的最多的夢,四周都是水,江洋恣肆,滿目悠悠。
無數氣泡從他身后升起,不顧一切地向水面之上涌去,他狂放不羈的頭發在水中散亂,整個人安詳地躺著,他用盡力氣睜開眼,她在水面之上,臉龐安適,嘴角帶著一絲譏諷,又像是俏皮,他張嘴,卻發不出聲音,只有吐出的氣泡向上而去,她伸出手,手伸入水中,他以為她會拉住他,于是也揮舞著手抓去,而她只是戳破了那個氣泡,站在水面上,嘴角微翹。
他一把抓空,向深淵之下墜落,陽光從那里升騰,大雪自下而上呼嘯,深淵之底,竟是云上的世界,他站在云層之下,抬頭是妖域荒原,他邁步向前,發瘋了一般尋找,沒有人告訴他去找什么,也沒有人告訴他該不該找,他只知道自己丟失了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東西,只是記不起來了,記不起來又怎么樣,我把荒原踏碎,再尋不到便將山水劈開,亦尋不見就讓天地縱橫,讓世人都為你陪葬,那......總該尋到了吧。
忽而他跪在地上,尸山血海之巔,牡丹獨立。
他搖了搖腦袋,夢醒了。
“喂,騾子,喜歡這個名字嗎?”她的聲音再次如同雷鳴響起。
“這是什么品味啊喂!”他心說,然后笑起來,“你回來啦。”
“嗯看來你很喜歡這個名字,”她完全沒有理會他。
“你回來啦?”他著急地問道。
“初次見面,我是年?!彼^續說道。
“我知道我知道,”他急忙回答,“你......真的回來啦?”
她笑著,轉身而逝。
像是水中觸及她指尖的泡沫。
他突然哭起來,像笑一樣。
原來我丟了,那么重要的東西啊。
他坐起來,眼里噙著淚,茫然地向窗外望去,你......在哪里啊,我找不到你了。
窗外的雪歇停,柳曲兒倚在窗邊睡著了,清晨的街上傳來樹上枝頭的雪碎開的聲音,落在長街的積雪中,細碎舒心。
長明輕輕嘆息,柳曲兒覺得他大病未愈,傷入骨髓,非要守夜,他起身將熟睡的柳曲兒抱上床,退出屋子。
唐多令倚在門邊,手握柴刀,“什么時候走?”
“越快越好。”長明點點頭,“最好......別讓曲兒跟來,此行到底是有危險的?!?
“我已經托老板娘照顧好她了,木之也是?!碧贫嗔顠亖硇心?,“傷怎么樣?”
“沒問題,畢竟修養了數日了,也該去了?!遍L明接過包袱。
“喂,北游就在去妖域的路上,要去看看嗎?”
長明看了他一眼,轉身下樓去牽馬了。
唐多令聳聳肩,無奈地跟上。
“你打算怎么做?”唐多令叼著不知從何處拾來的稻草問。
長明牽著馬自顧自走著,唐多令無奈地跟著他,又問:“要去哪里?”
長明淡淡道:“去之前住的地方?!?
唐多令撇撇嘴:“那有什么好去的,讓你去北游又不愿意?!?
長明蹙眉,并未回答。
從小巷出街,街的盡頭便是面館,那么自然從面館入街,街的盡頭就是院子了。
這聽上去像是廢話,其實本身就是廢話,只是長明心中便如同亂麻般不知所為。
二人終于來到那間熟悉的院子,長明輕輕撫了撫木門,依舊是那扇一碰就嘎吱作響的破門,可這一次它并未發出聲響,因為他的手幾乎沒有觸碰到門。
長明面色凝重,手心驟起火光,自己卻悶哼一聲,火光陡然亮起,木門瞬間被火焰包圍。
他看著燃燒的門說:“我原本以為,這次我花了四載來到洛陽,或許這輩子都不用回去了?!?
“哪有那么容易的事,你的命從一開始就和很多東西綁在一起了,逃不掉的?!碧贫嗔罱舆^韁繩。
長明點點頭,“或許......你說的對。”
火焰漸漸蔓延。
又說道:“可我就是不明白?!?
聲音有些低沉。
“不明白什么,為什么她就這么離開了,為什么你拼了命都留不住她,為什么結果你還是要回去,哪有那么多為什么,你給我好好看看。”唐多令轉身指著長天東面到西面的山川長空,下面是卑微的蕓蕓眾生。
“這里?!彼D了頓,“到那里,誰他媽有功夫和你一樣在這里嘆氣,大家都忙忙碌碌地活著,是為了活著而活著,不是為了日日夜夜想著你的年,也不是為了不愿意這種可笑的理由而逃離,只是活著?!?
“只是活著......就要拼命嗎……”長明微微瞇起眼睛,火焰灼得雙目有些疼。
“只是活著......就要拼命啊?!碧贫嗔羁粗难劬?,“而你,你生來唯一的目的,就是為了殺了年,應當為了殺她而付出一切,像是歷代妖帝那樣,記得我對你說的三方嗎?”
長明點點頭。
“那里都是這樣的人,他們為了這天下蒼生,勢必殺年,倘若你要阻攔,你就死定了?!?
“難道憑妖帝之力……也無法抗衡?”
唐多令搖搖頭,翻身上馬,“你還是不明白,他們的身后......也是深淵啊?!?
長明看著晨曦下遙望遠方的妖將,那雙眸子似乎一下子銳利起來,可他就是隱隱聽出些別的味道,那到底是警告......還是提醒。
這次妖域之行,到底是巧合......還是陷阱,如若當真有人設計,為何在年的實力恢復后要讓自己回妖域,那么人皇呢,為何許久未曾聽聞他的消息。
唐多令罵道:“快點!你他媽縱完火還站在這里感嘆春花秋月何時了等衙役來抓???”
長明喔喔兩聲,一躍上了馬。
唐多令打馬而行,飛馳而去,身后傳來衙役的叫喊聲,長明沒有說話,只是緊緊跟隨在唐多令身后。
“小賊!!休走?。?!”
長明回身去看,火光里濃煙滾滾,拼湊出妖艷的鬼臉,雪地里追逐著的腳步聲越來越遠,一如那年他離開妖域時耳畔空靈的雨聲,在昏沉的大腦中愈發遙遠,從什么時候起,那種感覺再也回不來了。
那種一無所有也要逃離什么地方和某個遙遠記憶中的人相逢的感覺,那種只身往復千萬里也會有人牽掛你的感覺,似乎隨著這場火,一炬焦土,飄散如煙。
長明回過神,他依舊在馬上,唐多令強行撞開城門,守城兵士甚至還反應過來,二人便已經飛馳出了洛陽,洛陽周圍數百里都被大雪覆蓋,一片祥瑞。
唐多令沒有問他為什么燒了年的院子,每個人都有些不得不放棄的故事,像是曲兒之于他,年之于騾子。
可當他真正成為妖帝的那一剎那,他就必須放棄。
甚至沒有什么時間來緬懷祭奠,其實這些事情本身就發生得亂七八糟的,長明心想,那又有什么好雙手合十虔心念想的呢。
那又為什么,即便我雙目緊閉,依舊淚如泉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