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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清明節一早，就有車馬從南北兩座牌坊進入琦石村，規模起先零落，之后便陸續多起來，直至車水馬龍。這些人都是從外鄉來此踏青覓詩的客。

拂曉時，趙賴子和他三兒子就爬起來了。他們先給祖宗排位敬了香與酒，接著就在門外的街邊架起一塊門板，在板上鋪一塊紅布，在布上堆滿自家活計，多是些自家雕刻的桃木小件，還有就是藤條織的小玩意。之所以選在這里擺攤，是因這街臨近南北主路，客流可觀；憑往年經驗，不到黃昏貨品就會被清倉。村里的許多村民也都會趁此良機捧出“特產”賣與外人，賺取銅板；若是再有空房，則可招客留宿，若是再能炒兩樣農家土菜，便可供客品嘗，所獲的銅板就更豐富。

正當車馬擁塞在狹窄的土路上時，在村中央的土地廟內，一年一度的“始祖大祭”已隆重地拉開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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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地廟是全村最古老的建筑，迄今有五六百年歷史。若你那時在場，推開人海，擠進廟門，鉆過一座石牌坊，便可見一片人群熙攘的土場。你踮起腳尖，能窺到土場中央突起的圓形高臺，臺上有一尊金色鼎。鼎壓著土地廟的中軸線，鼎上的巨大饕餮紋正對“正大光明殿”，那是村里最氣派的建筑。殿內供奉琦石村的最高神權土地老爺的神像，在如此盛大的節日里，祂穿綢裹緞五彩斑斕，面前的供桌上碼滿各種祭品，腳下擁滿虔誠或不虔誠的信眾。

三聲銅鑼響：“哐！哐！哐！”——好戲開場了！喧嘩沉淀下去，大家屏住氣，眼珠盯著殿門。忽然，一群野人打扮的村民手持棍棒沖出殿來。他們在土場上圍成個圈，并繞著一個虛無的點旋轉起舞。而在圈中央，是幾個持長矛的夜壺臉，他們邊吼叫邊跳躍，不知是興奮還是哀泣。——相傳，在周天草創之際，琦石村的先民就是如此打扮，如此歌舞。

正當眾人探著頭張著嘴，看得聚精會神時，只聽“嘭”一聲，鼎中驟起一團熊熊的火，把許多看客嚇壞了?！耙叭藗儭彼浦四?，全奔到鼎前噗通跪下，口中嗡嗡念什么。

看客們一頭霧水，此時有人驚呼：“快看房頂上！”

眾人舉頭，乃見一彪形大漢立于殿脊之上。此人高有八尺，周身銅色，手中握有一柄寬刃劍，長逾三尺。他見眾人已注視他，便向天長嘯，翻身而降，看得眾人無不喝彩稱奇，都問這是誰？！

因就有常游此村的人笑道：“他是當地人，聽人說有真功夫，叫趙砍頭。聽他們說以前他在大名府的龍行鏢局還做過鏢師呢！”

又問：“那他這是做什么？把臉畫得跟鬼一樣？”

答：“他是在演這村里的老祖宗，叫‘琉蟒大王’?！?

眾人點頭，再看，那趙砍頭果然有功夫，在空中翻過兩三個筋斗，落地輕捷，正戳在鼎邊，引得觀眾喝彩連連。

他將劍指向天，道：“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跪著的野人們都站起來，他們又以趙砍頭為圓心變作個旋轉的圓。看客們見勢，集體向后閃避，土場中央一時空曠不少。

野人們道：“風調雨順，大王仁德！水如琉璃，云似靈蛇！”

“大王”望望周遭，眉頭一皺，使了個旱地拔蔥，凌空足有兩三丈，而后他左腳蹬右腳，是為“馬踏飛燕”，又騰起一丈多。這下全場氣氛達到高峰，看客們瞠目結舌，無不鼓掌稱奇。待大王在空中耍了一會兒，便翻了個筋斗重回地面，收起寶劍，向眾人一鞠躬，之后與眾野人一涌而下了。

此時，身著紅色長袍的村長從殿內踱出，身后還跟著四個姑娘，好不威風。他神情嚴肅，目光炯炯，手捧一軸黃卷。全場寂然無聲，都注視著他，看他慢慢來到土場中央。待他站定，便緩緩展開卷軸，長卷上是黑壓壓一篇文章。

村長于是皺起眉，鄭重其事道：“清明佳節，繁花似錦，又一個春天兒來到嘞！春天，是播種的季節！是耕耘的季節！在這里，俺謹代表琦石村全體老少，向各位遠道而來的貴客，表達俺們最誠摯的問候！祝你們節日快樂！”

掌聲響起。

“就是在此地，不知多少年前，本村敬愛的琉蟒大王帶領勤勞勇敢的先民，在這蠻荒之地上開墾出一片綠色的家園，多少年后，……”

半個時辰過去，村長結束講話，全場再一次響起熱烈的掌聲。接著，村長退到一邊。“哐哐哐！”又是三棒銅鑼響，緊接著便是一團熱烈喜慶的管弦合奏噴出來，娛慶雜耍開始了，眾人便就看，便就叫好。一個時辰過去，雜耍都演畢，村長便就又上前；此時他身后的兩位姑娘手捧一段紅綢到他面前，他二話不說拔劍就砍，紅綢一砍兩段——“俺宣布~~~本屆~~~琦石村兒~~~始祖大祭~~~到此結束?。?！感謝各位大駕光臨?。。　彼诹恋穆曇舯粩囋谌缋椎鸬恼坡曋?。

看客們意猶未盡，議論紛紛地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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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這些年，村莊已不似從前寂寞，可也還是能在一些不足為外人道的地方覓到些許安寧，就比如“功名山”。按照傳統,每逢清明節、盂蘭節還有冬至節，村民們都要上山祭拜祖先，陳耀祖一家本是頗為恪守規矩的門第，可這些年他們夫妻二人只是在家里默默禱告，并不登高。一來因祖墳地處山腰，路途不便；二來也因玉婷在外，生死未卜，實無面目見祖先；也故墳塋無人打理，漸漸荒蕪，如今已埋沒在一片雜草中了。

陳家二老本想就這么墮落下去，可誰料女兒竟在清明節前歸來，且是體面非凡。這是在是祖宗顯靈，他們的自信又回來了！決心要報答祖宗，讓他們享一享玉婷從京城帶來的夫妻，也讓大家看一看，誰才是真正的“孝子”！

——就在陳家墳旁，不出十步的地方，又是一戶人家的墳。你們道是誰家的？乃是耀祖的老對頭，孟都尉家的墳。說來大奇，陳孟兩世世代代都有過節，其源頭大可追溯到黃帝戰蚩尤，而其最初的原因聽村上長老們說好像是這樣的：

當年陳孟兩家祖宗本為莫逆，彼此都救過彼此的性命?？烧l知，他們同時看上了一個姑娘，那姑娘生得天仙一樣，且性情淑慧，落落大方。于是兩家祖宗開始爭奪，從暗斗演變為明爭，誰也不讓步，最后鬧到彼此差點把彼此的房都燒了的地步。

結果呢？結果當然是姑娘愛上了過路的一個英俊的商人，并趁著夜色悄無聲息地與他私奔了。這一下可謂“螳螂捕蟬，黃雀在后”，陳孟兩家祖宗措手不及，都受到巨大打擊，他們都認為是對方害了自己！是對方讓心上人選擇私奔！于是陳孟兩家祖宗都發誓，今生今世，生生世世再不往來！可偏偏無巧不成書，兩家的祖墳就挨得這么近。

話歸正題，說起孟家，也稱得上十里八鄉有名的“孝悌之家”，雖然都尉的腿腳頗不合于登山，可每到清明、盂蘭和冬至，他還是要捧出貢品與家人上山掃墓。于是，他自然成為琦石村的“孝字標兵”。為此，村長還多次請他在土地廟中，為村民宣講“慎終追遠的重要性”，而陳耀祖每次總是稱病不去。他仿佛是在等待一個機會！一個可以反擊和雪恥的機會！如今他看到了曙光！

——勝利正在向他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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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清明節的早晨，孟家三口也起了大早，一切祭祖事宜都已在昨晚準備齊全了。只聽得都尉一聲喊：“我們出發?。　泵夏副闾嵘县暺放c香蠟紙錢，瑤琴便攙扶上父親，三口人浩浩蕩蕩地上路了！待他們走出不遠，便遠遠看見一個紅色的人散滿地踱在田間，那是正在游蕩的車夫老劉。

都尉不識，目光銳利，道：“那是什么人？”

瑤琴道：“確實從來沒見過他，大概是來踏青的客人吧？“

“客人？我看不像……”都尉道。

他正想上前盤問，鄰家的孫奶奶便上來沖他堆笑道：“孟爺！這一個三口，可是上山嘞？”

都尉于是道：“可不是嘛！俺腿腳不方便，只好早點兒出門呀~”

“你看看，要是全村人都像你一樣恭敬祖宗，就好嘍！”孫奶奶道，“老身年紀大嘞，今年就不去山上嘞。你到了俺家祖墳前，給俺向祖宗帶個好，保佑俺孫子德貴在外平安！”

“中！你家娃兒在定州當兵，吃得皇王的俸祿，保得朝廷的江山，你老人家可光榮嘞！”都尉開懷道。

孫奶奶道：“你真會說話嘞~光榮談不上，沒給祖宗丟人罷~”

三口人又與這守寡許多年，又沒了兒女，只剩承重孫的老婆子絮叨了一會兒，便繼續趕路。這一路上，凡遇到他們的路人無不向他們投出欽慕的眼光和真摯的問候。老孟仿佛找到自己重要的人生價值，心里的美，嘗得到卻說不出。

而當三口人終于爬上半山腰時，大約已快晌午了。老孟看看迫近中天的日頭，接著呼一口氣，剛想坐在一旁的青石上歇會兒，卻望見不遠處有三個人正臥在陳家的墳前又磕頭又燒香。

都尉眼珠一轉，對瑤琴說：“琴，你眼睛好，幫爹看看那些是誰？！”

瑤琴細眼望望，道：“是陳叔叔，陳嬸嬸，還有~——是玉婷姐！”

雖然之前在村口的牌坊下，瑤琴已見過玉婷，畢竟是就別重逢，心情多少忐忑。再看看她如今的裝扮，果然已和五年前大不相同了！她好像不再是自己認識的玉婷，可不是她，還有誰？瑤琴有些恍惚。

孟都尉好像并不關心玉婷的歸來，卻也有些不敢相信似的：“陳叔叔？陳耀祖？！這老家伙今天也上山來了？！真他媽奇了~好，咱們也快去！”說著顧不上女兒的攙扶，一拐一拐地朝自家墳頭奔過去。孟母一面勸她慢些小心摔跤，一面和女兒尾隨其后，她們倆都意識到，一場惡戰就在眼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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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都尉氣喘吁吁地來到祖墳跟前，他不能自已顫抖的雙膝，噗通跪下，旋即大哭道：“俺的祖宗啊！你們在這兒受苦啦！你們又讓那些惡鬼鄰居欺負嘞！俺是不肖子孫??！”

陳耀祖剛才就看見孟家三口上山了，可他不恍惚忙，心想：孟瘸子~這回你是輸定了！這會兒聽到瘸子嚎喪，他冷冷一笑，也失聲嚷道：“俺的天，俺的地?。∮袀€瘸子他老放屁??！老祖宗們，俺求求你們嘞！你們大人不計小人過，你們寬恕他吧！閻王給你們記陰功嘞！”

都尉遙遙聽見，字字清晰，怒火不由中燒，又不好當眾發作；于是便回身對孟母道：“快把給俺祖宗的貢品端出來~~~把燒酒也拿出來~~~俺要給他們供上！他們太苦了~~~”

孟母于是啟開食盒，取出一碟三個青團，一碟豬頭肉，一碟餃子。她把碟子、酒壺陸續遞給都尉，都尉一一接過來，嗚嗚咽咽，畢恭畢敬地將貢品擺在碑前，又斟出兩杯酒來，灑在碑前。接著他便“當當當”連磕了三個響頭，繼而對瑤琴說：“琴，把蠟燭點上，把香點上，把紙錢燒了……”

此時，陳耀祖正輕蔑地看著在靄靄煙霧中的孟都尉與他寒酸的貢品，暗笑：“就這些還有臉來見祖宗？！真是笑話！”想著，他得意而嘹亮地道：“夫人，把俺們的祭品端出來吧！”

陳夫人得令，因從食盒里傳出四五樣糕點，皆是精工細作，巧奪天工，之后是全雞全鴨，真比那孟家的供奉強甚百倍。周圍祭拜的人們見了誰不羨慕贊嘆，都嘆這陳玉婷出門四五載不知發了哪一路橫財，竟至于闊氣到這步田地！豈是當了哪家財主的小老婆？！而孟都尉見了，也驚訝不已，咬牙切齒。

“看來玉婷姐去京城是賺到很多錢了~”被煙霧嗆迷了眼的瑤琴道。

“混賬！”都尉回身怒道，“豈可漲他人的志氣，滅自己的威風！”

陳耀祖將貢品一一擺妥，往碑前灑了三盅酒，插了三支香，又叩了九個頭。此時，他忽想起，來得倉促未及備下紙錢，才落后于孟家，因大為遺憾，哭道：“俺的祖宗呀！兒對不住你們——讓你們身在虎狼旁邊，天天受苦遭罪。今天是清明，兒子帶了老婆女兒來祭拜你們嘞！有什么到不到的，還請祖宗包含！現在玉婷成人啦~~~在京城混整啦~~~你們保佑她平平安安，早日嫁個如意的郎君~~~兒子媳婦兒心里也安啦??！”說罷他又是磕頭老淚縱橫，身后的母女也只好應合著拭淚。

都尉心知供奉不敵陳耀祖，便忙令母女二人奮勇大哭，定要在氣勢上壓陳家一頭。耀祖聽他那里哭聲大作，也不含糊，立即迎頭趕上。霎時，兩家人哭得你追我趕，爭攀高峰，開始倒還似哭，不出一盞茶功夫便猶如狼嚎鬼啼一般，把山上祭掃的村民全都嚇壞。

他們想這山從沒有狼，怎么會有如此嚎叫？媽呀！不會是魑羅吧！于是顧不得什么，全都撒腿逃命。一時只見功名山上烏泱泱擁下一群“天兵天將”。頃刻之間，功名山上空空蕩蕩，只剩下陳孟二家六口人還樂在其中，哭聲一浪高過一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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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方才，瑤琴看到了玉婷，玉婷也固看到了瑤琴。她們二人從小玩大，非但無仇，反而最要好，無論是脾氣稟賦，還是性格趣味，都堪投緣；因而無話不談，可算一對知心姐妹。后來只因玉婷不告而別，她們才失了聯系；聽人說她去了東京，瑤琴為此惆悵了幾個月。

如今玉婷回來了，瑤琴本該無比高興的，可她又覺得不安——因為眼前這個玉婷，她的變化實在太大了。大得有些令人恍惚，令人不知所措。她是否應該再去找她呢？像從前那樣說話聊天？她還是玉婷么？瑤琴用她那小小的心糾結著這個“大問題”。

而在玉婷眼里，除了長高之外，瑤琴沒絲毫變化，還是五年前那個土里土氣的鄉下姑娘，還是她在琦石村最好的姐妹。雖然，在她“摸爬滾打”的五年里，她幾乎忘懷這個姐妹的存在?？删驮谧蛱?，在她經過村口時，瑤琴的那一聲吶喊，如今喚醒了她?！懊魈?！明天，我來找你！”——沒錯！她是瑤琴，是五年前的瑤琴！——她興奮起來了，興奮到想即刻就奔過去抱著瑤琴哭一場，興奮到想跟她聊上三天三夜，興奮到想把這些年所經歷的悲喜全講給她聽。

可誰讓兩家父親是冤家呢？于是她只有暗耐激動。于是，當孟都尉和陳耀祖的競賽達到白熱化的時候，玉婷朝瑤琴使了個眼色?，幥傩χc點頭，隨即低下頭來。

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