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臘酒捧出慶團圓
- 滿城浪子癡情女
- 莊悒了
- 3542字
- 2013-01-09 11:37:33
*
舊時的說書人總愛東拉西扯,留扣子、埋伏線,倒非為炫耀學(xué)問,是為將原本短小的故事拉長,將原本的一回評書變成五回,就好多問聽客要錢了。而我也像在無形之中沾染了這種“往肉湯里對白水”的習(xí)氣了。
——琦石村的夜晚特別是雨夜,一般沒人敢出門。
聽老人家傳說,那是因為天地間有一位神通廣大的神仙,當?shù)厝藛尽镑瘟_”。祂酷愛在夜里行走,常會襲擊走夜道的男女,只獨獨放過年逾花甲的老嫗。但凡被它擒住,就必然要被吃掉,且是連皮帶骨細細嚼碎了咽下,不留蛛絲馬跡。故而村人無不對祂敬畏有佳,還建了祠堂四時祭拜,以保地方風(fēng)調(diào)雨順。
陳玉婷本也是“魑羅天尊”的信徒,自打她記事起,就總聽母親念道:“魑羅吃人不眨眼,殺人如草靜無聲?!贝送膺€有許多真假難辨故事為其佐證。可以說,魑羅從小就陪伴她長大,而她對魑羅也是深信不疑。
然而自從她進了京城,便漸漸懷疑起這信仰來了。
其中的一大原因是,京城中人是最愛通宵達旦的。達官富人在花巷樓船之中尋歡作樂,小販們在妓館門前、鬧市街頭賣日用百貨。平民百姓也總會逛逛店鋪,看看花燈夜戲??梢膊辉犅?,他們哪一個讓魑羅給吃了。于是在玉婷心中,那尊威武莊嚴的“魑羅”圣像就開始搖晃了。不過她還是安慰自己,魑羅大仙吃人是要等到深夜的,可之后沒幾日,這個“推測”又被推翻了。
那回早已過了子夜,云玨的大哥周曇喝了個爛醉,讓幾個小廝架回府來。他隨走隨吐,還大耍酒瘋,隔著幾重院子也能聽見他撕心裂肺的叫嚷。連云玨都爬起來罵了句娘。后來聽說是驚醒了老爺,老爺披上衣服帶著幾個家丁跑出來,狠狠賞了他幾個大嘴巴,他才老實下來。此后不久,周曇就被放了外任,去了兗州瑕丘縣做了縣令。
——就在那一夜,“魑羅圣像”被打得粉身碎骨滿地瓦礫,玉婷化為了“無神論者”。她依偎在云玨身邊想,這世上壓根兒就沒有什么魑羅!而那些離奇聳人的故事,不過是母親編來騙她的!
*
書歸正文,一盞油燈放在陳家餐桌的中央,顫顫巍巍散出幾條微弱的黃光。
玉婷坐在桌前,雙手托腮,有些無趣;老劉坐在她旁邊,兩眼呆呆地看著墻。而陳耀祖此時正滿意地坐在東屋炕沿上,手里拿著小煙袋。他深深地嘬一口,從鼻洞里泛出一蓬藍色煙。
須臾,他閑閑地踱出來,問女兒:“婷兒,在京里的日子還習(xí)慣不?”
玉婷回神,笑道:“滿習(xí)慣的~有吃有穿;東家待我又好,還總給我些銀兩呢~”
耀祖微微頷首,又問老劉:“劉師傅,咱家玉婷在相爺府可守規(guī)矩?”
老劉也笑道:“您這話說的。陳姑娘辦事兒從來是盡心盡責(zé)!連咱家夫人都夸她靈巧,您老就放心吧~”
陳耀祖聽得心里美,手上耍弄煙袋,嘴里絮叨著:“那就好,那就好?!?
忽而,玉婷想起些什么來,伸手從懷里掏出個拳頭大的碎花布包擱在桌上。小布包撞擊著桌面,發(fā)出富有質(zhì)地的鏘鏘聲。“爹,這是女兒平日介攢下的一點錢,有些是這回夫人賞的。我想,我在相府里衣食無憂,要這銀子也沒用。這錢就交給我媽,讓我媽管著,你二老想吃點啥添點啥就花,不夠我還有?!苯又謴男鋬?nèi)抽出一張二兩的銀票遞給老劉,道:“劉叔,您一路上趕車也辛苦了;這錢您拿著,就當婷兒孝敬您,給您買包茶葉?!?
老劉不好意思,一味推辭,可來回推了兩三遭,也就勉為其難地收下了。他對陳耀祖道:“您瞅瞅,這是怎么話說的!您可不知道,咱們府里上上下下,哪個不夸您家陳姑娘心腸好?!”
陳耀祖道:“我這女兒出去了五六年,還真是長大嘍!”
——“老頭子!快來端菜,咱們吃團圓飯咧!”忽聽得屋外傳來一聲吼,陳耀祖便趕緊撂下煙袋沖出去了。
原來陳母彼時正在灶間忙活,雖說今日寒食,照例不準吃熱菜。可“法不外乎人情”,女兒從京城體面回來探親,怎可虧待了!加之還有一位趕車的老劉陪同,若是寒酸,豈不丟了自家閨女的體面。陳母于是心安理得地生起爐灶,炒出八個大碗,每一碗都能上得琦石村紅白事的筵席。
這會兒,她邊招呼老頭子往外端菜,邊朝老劉笑道:“俺也不知今天婷兒要回來,沒來得及準備。俺手藝也不中,您勒別嫌棄,隨便吃吃咱們農(nóng)村的家常菜?!?
老劉道:“哪里哪里!您客氣了!”且看這滿一桌熱氣騰騰的佳肴,有魚有肉,葷的多素的少,心想可比相爺府的伙食強得多。
他正想著,陳耀祖又從里屋捧出個壇子來,“您到我們家來,我們也沒什么招待。這是自家釀的燒酒,請您嘗嘗,別嫌棄。”說著把壇子擱下,跑去從柜里拿了兩個青花酒盅——那可是他家傳了幾輩子,只在祭祖時才用的“禮器”。陳耀祖倒了撲滿的一盅,拱到老劉嘴邊。老劉盛情難卻,一飲而盡,喝到肚里是火辣辣的一條線,便豎起拇指道:“啊~真是好酒!”
陳母則攥著銀子包沖玉婷埋怨道:“你個丫頭只身在外,怎么就知為難自己。存下這些銀子給俺,俺和你爹在家里種地,哪能花得了這些個!”旋即將布包放在手心掂了掂,“好家伙~這可足有十幾兩哩!這錢媽不用,給你存著,以后做嫁妝!”
于是,大家便都笑了。
陳耀祖關(guān)上屋門,四個人坐下有吃有喝自不必多提。待酒過三巡,耀祖朝陳母使了個眼色,她便順勢笑對婷兒笑道:“對了,丫頭!兩三個月前,你華子表弟來了封信,說是也想去京城討生活,想托托你幫忙給找份差事,你看……”說著夾了一只雞腿送到玉婷碗里?!澳愣嗌賻退麄€忙,也好讓我有個交待。畢竟是親戚,他爹可是你親二舅?!?
片刻,玉婷說:“啊,我知道了。不過如今要在京城里找差事很難,他又這么懶,不肯做事。我留心著吧?!?
陳母點頭道:“那你可得放在心上啊。”
耀祖不言語,又敬老劉幾盅酒,讓他別見外;說是這鄉(xiāng)下地方?jīng)]什么好酒,自家釀的土燒,還請您多喝兩杯。老劉自答應(yīng)著,一杯也沒少喝,只喝到滿臉通紅,說話有些微微呢喃,便讓耀祖扶著回后院廂房休息去了。
一夜無書,次日乃是清明佳節(jié)。一大清早,陳家三口人提上從京城帶回的一匣糕點,與孟母連夜烹出的一只燒鴨一只燒雞,并一葫蘆燒酒興高采烈地上山祭祖去了。而老劉則獨自在村中閑逛,買些別具鄉(xiāng)韻的土產(chǎn)、玩意兒,好回京后送送親友,不至于虛此一行,就此不提。
*
話說陳家三口所上祭祖之地,是琦石村世代埋葬祖先的所在,乃村東的一座不很高的小山,名曰:“功名山”。提起此山名號來由,倒又有一番閑話可敘,筆者以為雖是無關(guān)宏旨,卻也不妨說來一聽。
——相傳此山原先土地貧瘠,莫說是種莊家,就連樹木也沒有半棵粗壯,只是寥落長著些雜草,遠遠望去形似一個禿腦瓜。因而最初,村里先民們都稱它做“癩痢山”。
可后來村里遇到一場瘟疫,大半個村子都成死寂,死尸無處打法,幸存者便將尸體都抬上“癩痢山”掩埋,此后這竟?jié)u漸成了風(fēng)氣,村里每遇有人去世,就都安葬在那小山上,如此稀里糊涂延續(xù)了幾百年。如今,你若再望此山,乃可見綠白蒼松,還能依稀發(fā)現(xiàn)霧氣昭昭之中,座座墓碑井然排列,不免心生敬畏。
這座山于是成為村人們的圣地,非但如此,還有不少外鄉(xiāng)人前往游覽呢!然則,癩痢山和就不該再是癩痢山——村里的人開始質(zhì)疑起它的名號了!
終于有一天,在村長的召集下,村民齊集在村落中央的土地廟大殿之內(nèi),嚴肅討論“癩痢山”重新命名的問題。在會上,村民們踴躍發(fā)言,獻計獻策,簡直把“討論會”變成了“廟會”。
有人說:“依俺看,還是叫‘豬肉山’,我們的老祖宗不就能天天吃上豬肉了嘛!”
有人說:“那不如叫‘鍋頭山’!俺爹活著時就愛喝二鍋頭!”
“不行不行!”一個龍鐘老漢說,“俺老婆臨死都想買一件京里的花襖,就叫‘花襖山’吧!”
正在大家討論到幾乎廝打起來之時,有一位姓張的舉人款款踱到眾人之前。他是當時村里唯一進過京城,會說官話,還得了功名,被大家尊為“老爺”的人。他將手中折扇“啪”地一收,接著一揮袍袖,殿內(nèi)頓時鴉鵲無聲。眾人皆以仰慕的眼神望著他。
他則清清嗓子,慢條斯理道:“諸君肅靜了!子曰,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此山若非安葬你我祖先,則可隨意命名。而如今~命名是不可草率了!何謂豬肉山?何謂鍋頭山,又何謂紅襖子山啊!此皆不慎重之命名也!乃有辱你我先祖啊……”
眾人呆呆望著他,紛紛點頭。
接著,張老爺便激情洋溢地講演了許有兩三個時辰,可終還是沒得出什么關(guān)乎痛癢的意見來。于是便又初出茅廬的牛犢問:“張老爺,那您說這山到底該叫什么?俺們還得回家吃飯咧!您看,這月亮都出來了?!?
此時,張老爺才又一揮袍袖,喝道:“好吧!那山名就叫‘功名山’好了!”在沉默了一會兒后,掌聲雷動,叫好如潮。村民們都說:“功名好!功名好!這么一來,俺們的老祖宗不就都有功名了么!老爺就是老爺,俺們怎么想不到呢!”
張老爺于是不失得意地一甩袖,“啪”地打開折扇,款款地回府吃飯去了。從此以后,“癩痢山”也就改作“功名山”。全村人也跟著一起沾光,成了“功名山”的后代了。
斗轉(zhuǎn)星移,當初的張老爺也不知埋在這山上多少載。有一日,一位詩人閑游琦石村,登上功名山,乃在一塊大青石上小憩。他忽有所感遇,便從行囊中掏出筆墨在石上寫道:
秦時明月漢時關(guān),人死陰魂不可還。
如問墳頭葬哪處?棺材抬上功名山。
——預(yù)知玉婷一家上山掃墓如何,且待下回分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