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故里重歸五味全
- 滿城浪子癡情女
- 莊悒了
- 4086字
- 2013-01-09 11:37: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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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次日是寒食。
寒食節,相傳是為紀念被焚綿山之上的介之推而設的;故在這日,家家不得生火做飯,只吃冷食,因而,這寒食節也稱“冷節”。
中午,從村北駛進一輛騾子車,在這等窮地方,這等富貴的車可是極稀有的。趕車的把士年屆不惑,身材短小粗壯。車里坐了位二十一二歲的姑娘,生的細眉大眼,穿的桃紅柳綠,看去頗有幾分姿色。她非外鄉人,是村西陳耀祖家的獨女,陳玉婷。
那列位或要疑問,如此鄉間姑娘如何穿這般衣服,坐這般香車?
您有所不知,五年前,陳玉婷十五歲。有一日,她在河邊洗衣,聽得對岸幾個踏青文人談起京中富貴,不覺心動,不久便毅然決然逃去東京闖蕩。可剛進京的那一陣,她很不如意,不是給東家干了幾個月的零工等要“轉正”時就被辭退,就是辛辛苦苦做滿數月,東家一文錢也不給。此外,她還得忍受身邊小姊妹的斜眼和排擠,真是觸盡霉頭。她就這樣艱難地混了近一年。這一年里,她原先的夢大都破滅了,殘存的夢也都變得不像夢,她僅有的希望只是填飽肚子,還有回家——可即便回了家又怎么說?說自己沒本事,在京城混不下去?她不甘心,就只好熬。
恰此時,玉婷結識了一個女孩兒,她叫夕霞。她倆算是同病相憐的,于是很快成了知己。夕霞知玉婷只身來到京城,如今連落腳地都沒,就讓她搬到自己和幾個姊妹合租的房子里住。房子不大有些擠,不過很溫馨。玉婷在那里住了三個月。
誰知三個月后,有一天,夕霞忽而拉著玉婷說是去見一個人,說是此人在丞相府里做老媽子,頗有面子,人稱“柳嬤嬤”。柳嬤嬤慧眼,打量玉婷人還不錯,就答應給她尋差事,接著一只雪白粉嫩的手就攤在她面前了。玉婷巴巴看著,可她沒錢。夕霞便又幫了她五兩銀子,不久她倆果然被帶進相府,去給宋夫人過目。
柳嬤嬤領著兩個鄉下丫頭穿行在相府幽靜錯綜的小路上,一面說:“你們倆待會兒可仔細!咱們夫人可是皇親國戚,怹姑媽是當今母后皇太后,怹的胞妹是東海國侯妃;怹的眼界在京里是出名的高,能不能進來可要看你們倆的造化哩!”
兩個姑娘又驚又怕,低頭相視了一眼,不禁嘀咕,恐怕十兩銀子是扔進河里了。
可誰能料到,宋夫人見了她們竟能喜歡,還跟柳嬤嬤說:“這倆丫頭模樣兒不錯,舉止也賢淑穩當,性格兒也比那些個蹄子好。既然又是你柳嬤嬤保舉,就收下了吧。”
當柳嬤嬤將這番話添油加醋,再復述給她倆時,她倆心花怒放,旋即請柳嬤嬤到京城名館“稻香居”吃飯。柳嬤嬤大快朵頤,竟撒起酒瘋,連那群慣于風月的文人也罵了娘。
三日之后,她倆就進了相府。
在接受了兩個月的調教后,玉婷被分在二公子云玨房里做丫鬟,夕霞到了三公子云飔身邊。二人就此轉運,扶搖而直上。有意思的是,兩位大家公子竟都不約而同地愛上了她們。玉婷和夕霞便成了他倆的“秘密情人”,可這秘密自然已不是什么秘密,還常有人在背地里議論呢。
如今夕霞先是不提,只說玉婷。自從那一夜她與云玨巫山云雨之后,便常跟二公子出入各類社交場合,算是見了許多世面,也認得不少京城名流。他倆人前雖是主仆,可私底下卻可謂如膠似漆。而那些原來專給她斜眼的姊妹,也悉數要和她來往,大家要好得不行呢!這些也自不必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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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寒食之后的清明節,在東京萬姓的眼里算是個不大不小的節。朝廷還曾下令,此節停工三日。在這三天中,城里人往往攜家帶口去近郊祖墳祭奠掃墓,以求豐衣足食榮華富貴。
玉婷姑娘本對此無傷襟懷,她素來對這個日子沒什么好感。小時候,看著家人祭拜祖先,她就憋氣,因為大人們都忙著張羅,沒功夫理她。于是,小小的玉婷就只好一個人悶在屋里,呆呆地抱著布娃娃,直到整個儀式舉行完畢。
她母親笑著對她說:“婷婷,去拜拜老祖宗吧!能讓咱們婷婷健康長大,無病無災的!”可她不搭理,只是鼓著腮幫子一副不屑的樣子。
接著,她便道一句“不要!”說罷抱著娃娃絕塵而去。
然而光陰荏苒,如今的玉婷已發生了變化,這當然也是由于她地位的變化。她想,“既然我現在是京城人了,就一定要合京城人的規矩,京城人到了清明是一定要祭祖的。若是我不去祭祖,豈不是落伍,要被人取笑么!”她漸漸又回憶起童年,覺得當初確實錯過了不少祭祖的精彩與熱鬧,之后就生出許多思念與期盼。
于是,她興沖沖地去找她的知己夕霞,問她清明回不回老家祭祖?
夕霞眨著莫名而略帶憂郁的眼,說:“我得照顧云飔,今年不回去。前幾個月我聽一個老鄉說我家遭大水,幾乎淹了大半個縣。”
玉婷忙道:“那就更應該回去看看啊!”
“哎,”夕霞小嘆道:“回去又能如何?家里人本就嫌棄我,不然我也不會一個人出來打工;再說即便回去了,我也怕不一定能找到他們……”
玉婷見狀只得悻悻而歸,可她又不忍因噎廢食,唯有獨自去求夫人賞她幾天假期。夫人原是不打算答應她的,然見她三番五次前來很是為難,又想她也有三四年沒回過一次家,思鄉之情是難免,便發善心,不但準了她十日之假,還派給她一輛騾子車;另外又讓賬房支給五兩銀子,好使她買些東西回去“風光風光”,不至于給丞相府丟面子。
如此,在花了幾吊錢買了些點心和便宜貨后,陳玉婷就儼然成了一位告假還鄉的“京城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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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從京城到琦石村,車馬總不過一日。可短短幾十里路,卻常有“綠林好漢”出沒;嚇得路人膽戰心驚,能繞路就繞路了。
說起這件事,從前還曾有幾位大臣向朝廷奏言,“京畿之地,乃首善之區,豈可容幾個毛賊肆意妄為!”朝廷也頗重視,迅速集結南營兵馬前往剿匪,結果自然是“高唱凱歌還”;領兵的將軍還向皇帝獻了幾顆匪首的人頭。皇帝大悅,對將士大加賞賜,就連“炊事班”也得了犒勞。一班御用文人也借機寫了不少歌頌詩,還出版了幾大本詩集,銷售量很大。(不過竟沒有一本流傳下來,真是遺憾。編者注。)
而在京中酒肆里,便開始傳說那個綠林酋長乃是關云長轉世,秦叔寶下凡,攻無不取,戰無不勝,凈是要為民做主,斬奸除惡的。可后來不知怎么,此事繞了幾道彎傳進宮里。皇帝自然不快,因下令抓了一匹“帶頭造謠之禍首”,或者投到大牢,或者舉家流放,或者索性殺了;那幾間酒肆也是封的封、抄的抄,罰的罰,得到不同等級地查處。
于是,文學家們又來寫文章,對造謠、傳謠者大張撻伐,好不痛快,恨不得要將他們剁爛喂狗,撕碎喂鷹。此后便又是一本接一本的文集詩集刊行問世,當然也是非搞“洛陽紙貴”而不可的。
這事件說到此地概算圓滿,可若僅此而止,那么那一句“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又從何談起呢?話說“逮捕造謠者”不到一個月,又有大臣上書朝廷,稱“……京郊仍有土匪劫掠路人,……上月,吾家如夫人攜幼子回門,竟不幸遭遇匪盜,車上財物,盡被擄走。匪盜竟張狂至此,以至光天化日打劫朝廷大臣之親眷,可見其勢頭尤甚于前。微臣泣血跪請陛下再發天兵,戡平匪巢,還天下以清明。”
而皇帝之后是怎樣應對的,不再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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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過頭來咱們說玉婷。這一路上,她膽戰心驚,蜷坐在車廂里,幾乎動也不動。要說她當初進京之時,所搭的不過是一輛沒有頂棚的驢車,所帶的不過是幾件換洗衣服和兩吊銅錢,那會兒,她倒也是“君子坦蕩蕩”。可這人一發達,卻總要患得患失,瞻前顧后。
在玉婷出發前的那早,云玨拉著她再三叮囑:“這一路匪患猖獗,你個弱女子,身上又帶著銀兩,得多加小心啊~若萬一真遇上土匪,你千萬不要吝惜財物。”
玉婷點著頭,云玨又從脖子上解下一枚玉觀音塞在她手中,“這觀音是去年我們一塊兒去相國寺進香時方丈贈我的;他說,帶在身上能保平安。你帶著她,我也放心。”接著他又喚來車把士,道:“劉永田,你們家在府上干了兩輩子,你是個可信的。這回你送陳姑娘回家,來去可要小心!若是中途有什么閃失,我可饒不了你!”
老劉惶恐,便趕緊的表決心。“小的就是自己出事,也要保陳姑娘萬全的。”
可即便如此,在車上的一宿,玉婷還是提心吊膽,手心緊攥著觀音,暗暗祈禱著一切順利,祈禱著天快亮起來。功夫不負苦心人,不出幾個時辰,天就亮了;而他們也沒有遇到土匪。玉婷和老劉都松了一口氣:最危險的時間已經過去了!
“姑娘,咱們到琦石村了!”老劉揭了門簾對她說,隨之帶進一陣清風,瞬間吹散了玉婷的睡意,使她興奮起來,幾乎落下淚。
當她掀開窗簾時,村口樹立的那座大牌坊正緩緩經過她的頭頂。兒時,她不知多少回在這牌坊下和伙伴玩耍,他們捉迷藏、跳皮筋,無憂無慮。可當大牌坊漸漸離她遠去時,她恍然,那段光陰已一去不返。
有一群孩子們呼喊著跑過來,他們臉都是她所不識的。她恍惚自己究竟離開故鄉多久?細細想來,確不過五年而已。她也顧不得感慨,連忙跟他們打招呼。可孩子們卻仿佛并非對這“功成名就”的大姐姐存了興趣,他們關心的是這輛華麗的車。每逢有如此氣派的車馬進村,他們都會這樣高興的。
不多時,村子里的許多老少都接到消息,咱們村兒又來了輛大騾子車。于是,大家就放下手中的活兒去看熱鬧,有的是稀罕,有的則是鄙夷。起先村人們還以為,這又是哪個府上的女眷到別墅來散心游玩,可不知是誰先嚷道:“喲~~這不是老陳家的閨女嘛!”
繼而,許多人也紛紛嚷道:“可不是嘛!這不是老陳家的閨女嘛!”
繼而,有人道:“趕緊去告訴老陳,他家玉婷坐著大車回來了!”旋即就三四個腿腳快的小伙子飛也似的往西南奔去了。
玉婷是個臉皮薄的,也不愛人多,可今天臨此眾目睽睽,倒也不怯場。她大大方方地探出半個身子,朝大家揮手問好,就如皇帝的檢閱三軍。雖然“三軍”中的人,有些她不認識,此刻也全當是故交,顯出十分的熱情來。而混雜在“三軍”中的“保守黨”雖是滿腹不平,卻難發作,都也以歡笑迎接她的問候,那場面真是既和諧又溫馨。
正當玉婷忙著問候鄉人之時,就聽從擁擠的人群中傳來一聲喊:“玉婷姐!你回來啦?!”那聲音“疏”地鉆進玉婷的耳朵,那么熟悉!可一時半刻又反應不及。她一面檢索記憶,一面在人群中尋覓。終于,她看見一只手臂在朝自己使勁揮,且還在喊:“我在這兒!我在這兒!”
——“是瑤琴?!是瑤琴!”玉婷道,她們曾經是最要好的姐妹!
可車輪依然在不平坦的路上前行,不停止,玉婷只得向瑤琴喊道:“明天!明天,我來找你!”接著她得到一聲響亮的回復:“好!”
與此同時,瑤琴的父親,那位“鐵桿保守黨”孟都尉身在何處呢?他正獨自在田間耕耘,口中哼著那些年從東京城里學來的小曲兒,很是自在閑適。
然他并不知他所厭惡的“新黨”陳玉婷,已風光無限地回到故鄉;他更不知隨著玉婷的回來,他們家的運命也將被徹底地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