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山村煙雨話姻緣
- 滿城浪子癡情女
- 莊悒了
- 2774字
- 2013-01-09 11:37: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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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當年,出了神都東京城東南的陳州門再向南四十余里,便可找到一座山村,名曰“琦石”。山村不大,在一塊狹長平坦的山坳里,橫豎簇擁著五六十戶人家。他們大抵世代于此,男人耕田,戰時充兵源;女子織布,在家相夫教子。此間生活雖不比別處富裕,倒也自給自足,千百年來相安無事。因全村唯有南北兩處通道,加之山路崎嶇猿猱愁攀,故村人除嫁娶外,鮮與外界交流,語言民俗多出迥異。
忽而廿多年前一個春天,新主即位,特頒敕令勒其開放,山村也只得遵旨,沒幾日就有癖好“田園風光”的士紳豪富紛至沓來游覽度假;一些人還在林間水畔修蓋莊園別墅,美名為“農家之樂”。如此,山村驟然熱鬧非凡,可謂“數千年來所未有者”。
原本清貧的農民一夜闊綽不少,另有受了“新思潮”的青年趁勢跑去外鄉謀生。這下當地的保守黨可騷動起來了,紛紛給予言論上的鄙薄。那住在村北,人稱“孟都尉”的老漢便可稱得上是“保守黨”里最矜持了。
孟都尉者,真名不詳。聽傳聞他早年義憤,曾于幽州從軍,因屢立軍功,后被上司破格提拔到京畿道東京北大營當了都尉。然好景未久,先帝武宗皇爺與胡人開戰,他義無反顧北上抗敵,志在收復失土為國效力。
在起初的幾番戰役中,都尉舍生忘死,殺敵無數。可就在“九原大戰”時,他卻不慎腿中流矢,落下終身殘疾,大好前程亦化為浮影。凱旋回京之后,他領到了一筆尚算優厚的撫恤金,便草草了結了軍旅生涯返回故鄉,重拾鋤頭耕耘青山之下,儼然成了自生自滅之狀。灰心喪志的他,本想就如此孤獨至死,再無他求了;可他母親整天嘮叨什么“無后為大”,終托媒在鄰村說成一門親事,以神速為他完婚。
若干年后的一個春天,孟嫂生下一女,都尉欣然將女兒抱于懷中,他見此女眉宇間似存一股靈秀之氣與眾不同,不由百感交集;想自身若非殘廢,女兒日后必可媲美金枝,成一代傾城佳麗。思忖片刻,都尉微嘆一聲,遂給此女取名“瑤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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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彈指,這孟瑤琴長到十七歲。那一年清明節的前兩天,一清晨,孟都尉吃罷早點,循例下地干活。他一瘸一拐地走在曲折的田埂上,此時日出方興,淡淡日光灑在身上,使他日漸老朽的脛骨覺得舒展。他望著還微微泛著橙色的天空,見霞光變幻,云波飄渺,驟生無名的感慨。他宛如看見自己短短的幾十年都縮放在眼前似的,其中滋味無能言表。
可那感慨仿佛消散極快,不久他想,如今丫頭也到了出嫁的歲數,得托人給她物色個好婆家。雖說都尉心知她已有了戀人,那男孩叫趙凌翔,是村東面趙癩子家的三小子。可都尉明確反對,還放話道,若你再跟那混小子往來,別怪老子無情,不認你這個女兒!究其中源因,總還是趙家太窮,假使瑤琴嫁到這等人家,是定要受苦的!都尉雖無意靠嫁女發家,但起碼婆家也得是有良田牛馬瓦房庭院,方才配的上他家女兒,不然任憑什么兩情相許,朝朝暮暮都是極大的扯淡。
作為父親,都尉是斷斷乎不能坐視親生女兒往火坑里跳的。
都尉這般決絕的態度,使這對情侶的戀愛變得非常艱難,幾乎山窮水盡。有幾回,為了不讓瑤琴與趙凌翔約會,都尉將她反鎖在屋里,惡語道:“我寧可把你關一輩子,也不會把你給那個混小子!你就讓他死了這條心吧!!”憑瑤琴在屋里又哭又鬧,也無濟于事。虧得她聰明,趁都尉不在,偷偷翻出窗外才與凌翔見面。待兩人見面,她便抱著凌翔大哭起來,還淚流滿面地宣誓:“千難萬險,我也要跟你在一起!誰都阻止不了!”
其實,凌翔在村人眼里尚算不錯。不過這些好印象大致是由他父親和哥哥那兒反襯中得來的。——他生在一個“聞名遐邇”的賭徒家庭。母親早喪,父親和兩位哥哥皆嗜賭成性,而獨凌翔和他們迥然。他高大英俊,心懷抱負。爺爺活著時就愛他,說此子將來必成大器,遂送他去村里私塾讀書,盼他日后考個功名光宗耀祖。凌翔也勤奮,成績一直名列前茅。可惜爺爺死后,父親便不讓他再讀書,令他和哥哥們一起種田去,閑時幫忙看管家門前的雜貨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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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村莊靜悄悄的,空中飄起雨絲。
趙凌翔忙完農活,回家吃了飯,換上一身干凈衣服,揣上一包芝麻酥糖去找瑤琴。前幾日,瑤琴說想去看看村西小河邊的一處極大的富家花園,傳聞造此園者來頭極大。
由于瑤琴父母都不在家,私會格外順利,這讓凌翔都有點不習慣。兩人攜手出了“孟公館”;不知是怕淋雨,還是怕見熟人,凌翔撐起一把傘,還把傘壓得低低,并找了一條人跡罕至的路線,一路信步一路密語。
論本心,趙凌翔不愛“浪漫”,更不愛“游山玩水”。可瑤琴喜歡,他也只好硬著頭皮奉陪,做些自己“難為情”的事。
凌翔木訥地打著傘,瑤琴依偎傘下,嚼著那帶著愛的香甜的黑色糖塊。而兩人又都懷警惕,時刻準備遇到熟人,時刻準備裝作形同陌路。
待走出一會兒,凌翔問:“瑤琴,你爹他最近怎么樣?”
瑤琴道:“還好吧,就是一到陰雨天就鬧腿疼。不過今天我娘帶他去王大夫那兒了,說是他那兒有種膏藥,貼了就不疼了。”
“王大夫?”凌翔道,“他能有什么藥?我還記得前年我家對門的孫老二,他家里的老母豬得了病,不吃不喝,讓他去給看看。就因為少給了十個錢,他就亂給下藥,結果生生給治死了。后來,我爹還分了一斤豬肉,一塊豬肝呢!”
“有這事?”瑤琴將信將疑。“可我娘是聽孫奶奶說的,孫奶奶就有老寒腿,貼了王大夫幾張膏藥就有好轉呢!”
“反正我是不信。我也從不生病。”凌翔說著,忽覺自己跑了題,便又回轉道:“瑤琴,你說我們倆的事,你爹他到底會同意不?”
瑤琴嚼著糖道:“這個么,我也不知道。反正只要我們堅持到底,他會同意的。其實,我爹不是那種冥頑不靈的人,只是需要時間而已。”
凌翔聞言,臉色儼然地道:“你總說堅持,可我們都堅持三年了,還要堅持多久?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是真心愛你的。再說,我也不小了;跟我差不多大的,王有力、孫貴福他們,差不多都成家了,王有力還當爹了呢!”
瑤琴看看他,須臾,道:“凌翔哥,你對我好我知道。可有些事,我也沒辦法。戲文里都唱‘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我爹他也看得見的,他會被我們感動的。”
“呵。”趙凌翔冷笑一聲,“被感動?你爹想什么,我清楚。他不就嫌我家里窮,下不起聘禮,嫌你嫁到我們家,有損他的身份嘛!你爹是什么人?你爹是去過東京,見過世面的人,他怎么看得上我?”
“凌翔哥,不許你這么說我爹!你要再說我爹壞話,我就不理你了!”瑤琴努起嘴來了。
凌翔聞聽,道:“別理我,都別理我好了。”
瑤琴自覺語重,便低下頭不言語。凌翔見她如此,心上也不禁酸楚。想來確實,瑤琴跟了他三年多,他給了瑤琴什么呢?連一件首飾都沒送過她;而在廣大的未來里,他又能奢望給瑤琴帶去什么呢?恐怕只有愛。除了愛,他一無所有;可愛卻還需別個供養,若無供養,就連愛怕是也不會長久的。——不知在何時何地,不知是何人曾和他說,好孩子,在這片天地,窮人是連愛的權利也沒有的。他起初倔強地不信,可漸漸的,他便不得不信,而在此刻,他是不愿去信了。
凌翔依然撐傘,可瑤琴卻不依偎了,芝麻糖也不吃了。他倆并排在空巷中漫無目的地走,誰也不看誰,誰也不言語;不久,雙雙消逝在一片朦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