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蘭澈死后一年，梁山偶然聽說軒藤在一次暑期的探險旅行中失蹤。警方搜遍了整個山谷，也還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尸，只找到軒藤用過的帳篷和背包等物。一時間，軒藤失蹤的宇悟山谷成了一個謎一樣的地方。距離宇悟山谷千里之外的安海市第十中學，卻已經感受不到太多的沖擊，除了梁山等一些認識軒藤的人除外。

未央死后的四年里，不少和未央關系密切的人要么死于非命，要么下落不明，再加上校長、傳達室老伯和宋池。梁山隱隱約約覺得，未央的幽靈仍然盤繞在安海市第十中學里，時刻虎視眈眈地看著這所學校里的每一個人。

軒藤失蹤之后，安海市第十中學平靜了一段時間。然而在梁山執教的最后一個學期里，奇怪的事情又陸續發生。在開學前一個星期，教學樓一到三層的投影設備全部被破壞。舊教室的黑板用紅漆寫了幾個字：軒藤已死。事情沸沸揚揚鬧了好幾天，而后，學校又平靜下來，人們也就漸漸淡忘了這些事情。

如今，梁山退休了，但梁山卻沒有一點輕松的感覺。未央的死對他來說，一直是一塊沉重的石頭，無論如何都搬不開。一直到死，他都只能把這塊石頭帶進墳墓里。

回憶的畫面漸漸散去，梁山抬起頭，睜開眼睛，眼前依舊是舊教室的一切。這間塵封已久的教室，重新啟用的可能性越來越低了。不，這不應該是這間教室最后的結局的。梁山站起身來，走過一張張課桌，來到講臺上。四年前，他曾經站在這個講臺上，四年后，這里剩下的，卻不只是緬懷。

“未央，來吧，讓我看看你，好嗎？”梁山面對著空蕩蕩的課桌，輕聲說道，“其實，你最應該恨的人，是我，對吧。”

梁山笑了，越笑越大聲。笑完之后，整個人輕松了不少。梁山關上門，最后看了一眼舊教室后，離開了。

從此，他不會再回到這里了。這扇門關上的，不僅僅是回憶。梁山決定封鎖這段回憶，直到他死去，成為帶進墳墓里的遺產。

晚上，路途陪梁山喝酒。兩人找了一家小火鍋店，要了一瓶茅臺酒。一瓶上千塊錢的酒，對于梁山和路途來說，平時連看都不會去看一眼。但今天特殊，梁山眼睛眨都沒眨。

“老梁啊，喝吧，要是不夠喝，我再請你一瓶。”路途給梁山倒了一杯酒，“好酒，不怕喝多。”

“要是給學生看到，那就麻煩了。”梁山呵呵笑著。

“不怕，現在，我們的身份是多年的老友，什么特級教師，教務主任，都見鬼去吧，”路途給自己倒了一杯，“哪個學生要是看不下去，我拖著他一起喝醉！”

“好酒，真是好酒啊，”梁山抿了一口，連聲贊嘆，“這輩子，估計不會再喝了。”

梁山和路途的酒量都很不錯，兩人邊吃東西邊聊天，淡淡的酒氣圍繞著，兩人卻很清醒。

“接下來，有什么打算？”路途問道。

“接下來啊，也許在家里歇著吧，哪都不去了，”梁山想了想說道，“或者先靜下心來好好想想，要去哪里。是到女兒那里去好呢，還是繼續一個人住著。算了，還是等自己照顧不了自己了，再去找孩子吧。”

“對，剛退休這幾年，身體也還好，時間也有，手里也有點錢，為什么不自己過呢，”路途點點頭說道，“有計劃哪里旅游嗎？”

“不了，還是先在家里呆著，靜靜心，”梁山喝光了杯子里的酒，給路途和自己添了一杯，“休息一陣后，再好好研究一下，要去哪里游玩。”

“沒事多到學校里走走，看看孩子們也好，”路途說道，“還有舊教室。”

“舊教室我是不會再回去了，打死也不回去了，”梁山搖搖手說道，“今天你理開后，我只在里面只坐了十來分鐘，太壓抑了。”

“以前，你不是很喜歡去那里嘛。”路途笑了笑說道。

“以前是以前，現在，我和其他人一樣了，對舊教室，對未央……”梁山嘆了口氣，停頓了一下，“不提了。”

最后，梁山有些不勝酒力，路途想去結賬，被梁山攔住了：“別跟我搶，不然我要生氣了。”

“好吧，反正，以后多的是你請客的機會。”路途笑著把錢包放回口袋。

8

路途把梁山送到樓下，路途想把梁山送上樓，被梁山拒絕了。梁山緩緩爬上樓梯，因為喝了酒的緣故，走路有些不穩。還好梁山住得不高，很快就到了。梁山摸出鑰匙開了門，半躺在沙發上，半閉著眼睛喘著氣。這時候，手機響了。梁山拿起來一看，是女兒打來的。

隨便和女兒說了幾句，梁山掛了手機，丟在沙發上。想了又想，干脆把手機也關了。梁山躺在沙發上，盯著發白的天花板，思緒逐漸被打亂。思緒被打亂之后，就再也拼不回來了。梁山閉上眼睛，搖了搖頭，艱難地坐起來。眼前一陣暈眩過后，梁山覺得很累。還是到床上去睡吧，自己終究已經是一個老年人了。

一路摸索到房間里，梁山開了燈，第一眼就看到了未央生前的課桌。梁山走上前，手指撫過那張粗糙的課桌。盡管已經過去五年了，課桌上“冤死”兩個字依然很清晰。梁山盯著課桌看了好久，緩緩說道：“未央啊，你的冤屈，還沒洗去，對吧。”

課桌不會說話，梁山笑了笑，拉過一張椅子坐了下來：“未央啊，我退休了，以后，你就是我唯一的學生了。”

“對了，你走的時候，我們講到哪一課了呢？”梁山摸了摸后腦勺，想了又想，“唉，想不出來了，老了，頭腦不好用了。趁早退休了也好，免得誤人子弟啊。”

梁山覺得有些口渴，到客廳給自己倒了一杯熱水，又回到房間里，在課桌旁邊坐下。

“未央，你在那邊過得如何呢？那邊冷嗎？又或者是太熱了呢？”梁山說道，“這些年死去的那些人，他們的死，跟你沒關系的吧，只是巧合吧。對，一定是巧合，你是個善良的人。老天爺只是可憐你，所以為你報了仇，對吧？”

梁山一口氣說了很多話，喝了大半杯水。梁山輕輕把杯子放在課桌上，接著說道：“未央啊，你知道，我為什么要留著你的課桌嗎？”

房間里很安靜，只有梁山的聲音在回蕩。梁山說道：“你死了，我其實很舍不得你的。你是我很喜歡的學生，你的死，又和我有關系，我沒辦法釋懷啊。所以，留下了你的課桌，就好像偶爾還能看看你一樣。同時，這也警醒我，以后遇到類似的事情，該怎么處理，才是正確的。每次看到你的課桌，都會刺痛我，提醒我，下次，不要再有這樣子的事情發生了。”

“聽起來，這就是亡羊補牢，可是，這是我最討厭的事情啊，”梁山說著嘆了口氣，“我多么希望，我的每一個學生都能順利畢業，擁有屬于自己的前程。以前，哪怕我的學生是退學了，我都會心痛不已。更何況，我的學生，連命都沒有了。”

“未央，我真的很想知道，你是不是還恨著我，恨我當初，沒有及時為你主持公道，恨我是不是忌憚海銘的勢力，所以不敢站在你那一邊，”梁山說道，“其實啊，我真的從沒認為你會干出偷捐款的事情，就如同我不會相信海銘會干出陷害你的事情一樣。你們都是我的孩子，在我的潛意識里，你們都是好孩子，一點壞事都不會干的好孩子。”

“可是，我不是一個好老師啊，所以，沒留住你啊，”梁山嘆了口氣，“說實話，對于海銘的死，我也很愧疚啊。你們都是我最珍愛的孩子啊，你們不該就這么離去的啊。”

不知不覺，說了很多話，梁山越來越累了。梁山站起身來，突然有點站立不穩，差點摔倒。好不容易扶住了墻，卻覺得胃里一陣難受。梁山跌跌撞撞走到衛生間，用熱水洗了把臉，總算清醒了一些，也好受了一些。梁山喝了點水，又吃了幾粒解酒的藥片，回到房間里準備休息。

走進房間里，梁山卻發現，那張課桌上坐著一個少女的身影。少女穿著黑色的斗篷，戴著黑色的連衣帽，冷冷地看著他。

“你……你是誰？”梁山問道。

“梁老師，你把我忘了嗎？”少女從課桌上跳下來，手輕輕撫過課桌表面，“沒想到，這張課桌，你還留著呢。”

“那是我一個學生最重要的遺物，你別搞壞了，”梁山連忙朝少女伸出手來，“你怎么進來的，剛才還沒看到你呢！”

“你真的喝醉了嗎？梁老師，連我都不認得了？”少女冰冷的目光直射向梁山，“說真的，要不是剛才你說了一堆廢話，我還不想顯身給你看到呢。”

梁山定了定神，睜大眼睛打量著少女。過了好久，他才發現，這個少女很面熟，只是因為自己喝醉了，又老眼昏花，所以才看不清，沒認出來。

而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以為，這輩子，他都不可能再和這個少女見面了。

“未央，是你嗎？”梁山直挺挺地站著，平和的目光和未央冰冷的目光相互交織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