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停翻動的帳簾揭露著屋里人內心的緊張，一向風輕云淡的臉孔涌上陣陣紅暈，是誰這么輕易的就主宰了他的喜怒哀樂？

籌劃了一年，期待了一年，這一天總算來了，他朝思暮想的女人就在離他僅有幾步之遙的另一個營帳內，側耳聆聽連對方的呼吸都能捕捉到。可現在卻連揭開這條擋在二人之間的帳幔的勇氣都沒有。

是幸福就在咫尺怕越快得到就會越早失去，又或者現實和你一直憧憬的景象截然相反，你不敢面對？

纖長的手指輕挑起昨夜燃盡的燈芯，眼眸緊緊盯住，思緒在過去一年的時光里徜徉。

大婚后的半年，剛剛登基的他在整個朝中根基尚淺，如履薄冰。朝中反對大元的一脈本就根基龐大，再加上先皇不是自愿退位，自然朝中大半勢力都是反對他這個大元傀儡。而大元并沒有放松對這邊的監管和剝奪。百姓尚生在水深火熱之中，朝中各種法制，政務凌亂不堪，他整日整夜的周旋在這復雜的政局中，苦不堪言。

半年里，從來沒有一天睡滿過五個時晨，好在印白蓮并非一般柔弱女兒家，都是做大事的人，自然能互相體諒。只夜晚歸來，在他的床邊拉起一襲屏風在另一張小床上安靜的睡下。他常常會夢見蓮花池，會失聲將圣雪的名字喊出，唯有此時旁邊的小床才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響，證明上面的人還沒睡著。

其實他明白，印白蓮早知道，只是不想說破了，大家難堪。他感激的同時，心里也漸漸產生了愧疚。最難拒絕的，最容易打動人的無非似水柔情、善解人意。

正因為對印白蓮的愧疚，在準備多時進攻云南邊境的計劃一直拖延著。這個夾雜著一己之私的戰斗，將讓他徹底成為一個薄情寡意的夫君。很想找一個堂堂正正的理由去執行,結果卻有諸多不宜進攻的理由。其一黑衣衛半年來一直忙著振壓和收擾著反對勢力，雖日漸壯大，也不適宜在這一二年內遠征。其二與大元兵戎相見雖是必然，可從北方跨至南方橫穿大半個大元疆土也絕不是聰明人之舉。其三高麗邊境居民仍受大元騷擾，就算要打當務之急也是解決掉這些粘附在高麗邊境的大元土豪。

而最終促使他冒天下之大不韙征戰大理的原因卻是因為從大都得知段云天成功絞殺大理叛亂，官升三級，并迎娶貼身丫頭喬圣雪為妻。

他知道如果這次再不出手，他必將遺憾終身。

他就是一個為感情而活的人，這一生也必將被感情羈絆。

于是他率領高麗將士八萬之眾假辦成揭竿而起的叛黨浩浩蕩蕩而來，所向披靡只為一待嫁丫頭！

調皮的晨光總算包著腦袋從再次揭開的帳簾中鉆了進去，在遇到那雙如深夜中的大海般廣漠，神秘的眼眸時，它微微愣住，俏皮的樣子悄然溜走。

青年公子莞爾一笑，皓齒輕啟間搖了搖頭：“今天的陽光真可愛，真不該呆在屋里。”

他慢慢的踱著步子，有意無意的數著地上斑駁的碎影，晨光欣喜的跳著舞在他面前盡情展現它俏麗的一面。青年公子再次展顏輕笑，淡淡的像一層霧靄從眼角溢到嘴角。這是戀愛的青年男女臉上才有的異彩，是世上最美的笑容。

“是誰？”簾內一女子驚慌失措的聲音響起，透過薄薄的紗幔一襲纖長飄逸的身姿挺立在眼前。熟悉的剪影，就算閉上眼睛她都能描繪得出來的輪廓。

對方似乎更緊張，聽到聲音，不安的收緊了拳頭：“圣雪，是不花，可以進來嗎？”

在聽到聲音的那一瞬，短暫的失聰讓喬圣雪有了承受這個音色的能力。她的臉因喜悅，憤怒，糾結著溢出慘白的光來。腦袋也停止了工作，久久的不知所措。直到那個身影穿過高高的帳幕，像一位天使憑空降臨，不喜不慎，似笑非笑的看著她。

要說不高興，這絕對是自欺欺人，多少次幻想著他就這樣悄悄的來臨，堅定地用他的手牽住自己的，告訴自己跟我走吧，我要照顧你一輩子。

幸福的潮涌還未涌來，自責、憤怒卻無情的將它們擋在了外頭。

只為了一己私情，成千上萬的生命就這樣死在對方的刀口下，望著右臂上殘留的徐將軍的血跡更像一片燒紅的巖漿灼傷著自己的身心。輕輕抬起沉重的頭盧看著他潔凈的面容，只是一瞬這張臉就由天使變成了魔鬼，又由魔鬼變回天使，還未開口，一行清淚簌然而下。

愛不成，恨不起……

在這時，只想給她一個擁抱，一個擁抱也可以圈出一個安寧的世界，哪怕只是暫時的，樸不花想。

輕輕的將她擁入懷中，她真的好瘦弱，像一只出生不久的小鳥，微微用力就可以把她的五臟六府給揉碎似的。心疼地看著懷中的她，一年的歲月雖然不長，卻在她的身上留下了印記，二片薄薄的唇瓣更顯棱角分明，似乎有演變成武器的趨勢，看不出任何情緒的面容，像嚴冬里的冰雕。是什么時候，她學會了偽裝堅強，學會了這樣保護自己？

“不花，在此之前我從未怨過你，恨過你。”她垂著頭，呈現給他的只是一截弧度優美的后頸，烏黑的發絲纏繞間如玉的肌膚若隱若現，美的讓人不敢碰觸。

“可是，這次，你卻給了我怨你的理由。”她誠實的沒有用‘恨’，畢竟這個字太嚴重，無論他作出什么天大的錯事，哪怕遭到全天下人的唾罵，她也無法將他恨起。

不知道怎么的，樸不花突然覺得萬般委屈，不是為自己舍生忘死的付出得不到理解，只是因為圣雪的一個‘怨’字，他讓她傷心了，失望了……

“圣雪，云天是我兄弟，我如此做，心里何曾好受過……”淚光閃爍間，他的心在悄悄流血，和大元為敵本就折磨著他善良的心，更何況現在是與自己親如手足的云天兄，每殺掉對方一個人，都像在自己身上捅上一刀，這種良心上的煎熬可有人懂，圣雪，你可明白？

想起一年前，為了段云天他可以不顧自身安危與大元為敵，這份兄弟情誼可見一斑，圣雪怎么能不知他內心的掙扎。可無論有多少不得已，多少無奈，結局卻是如此血淋淋的殘忍，這個后果需要人來承擔。

樸不花攻打大元是順應高麗民意，本無可厚非。可是這次卻是因為她！

這個紅顏禍水一年前害的三位世子反目成仇，險些喪命，如今再一次輕松挑起二國戰斗，全天下恐怕都會認為罪魁禍首便是她喬圣雪，人人都想將其除之以絕禍根。

想到此不覺活著的凄惋，現代人的思維本可以對錯分明，不是我所為，我無需負責，無需承擔一切，可畢竟她沒有這么強大的內心，面對流言蜚語，面對如此之多無辜枉送的生靈，她無法心安理得。事情只有發生在自己身上，方能明白它有多重。

“不花，我們的心都不曾好受，你有多痛，我就有多痛。你對不起死去的黑衣衛戰士，我對不起犧牲的大元將士，我們這輩子如何安生？”

死水般的沉寂生硬地在緊緊相擁的二人之間劃出了一條鴻溝，這輩子，如何安生，我們的愛情，如何救贖？

“如果我死了，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呵呵……”面對圣雪的淡淡的卻認真的表情，樸不花凄惋一笑：“死如果能解決問題，我也不可能活到現在。不要自作主張的把所有罪過都推到自己身上，黑衣衛與大元兵戎相見是遲早的事。你能為大元做的，就是阻止眼下的殺戮，只要你跟我走，我立即撤兵！”

他說的不錯，唯一對大元有實質性幫助的就是減少殺戮，他們本是你情我愿，原本可以得到世人的認同和祝福，可是他竟是用這種殘忍的方式和她在一起，遭世人唾罵與咀咒，這還是當初溫婉而雅，寧愿自己受傷也不會傷害別人的不花嗎？

抬頭看著他依舊純凈的眼眸，卻再也感受不到當初他身上的那份高潔。

“雖然你和大元有不共戴天之仇，可這件事卻是因我而起。你完全可以不用這種方式得到我。”

“你以為我沒有試過其它方法嗎？”樸不花艱難的張口，這些事原本打算永遠爛在肚子里。記得一年前被迫離開時，將圣雪托付給了段云天，可沒想到再想要回卻是那么難。“四月初我派譴史者帶著我的親筆書信同段云天商議，被他砍了頭送了回來，七月我又調動精兵數百試圖悄悄將你接走，結果還沒靠近你的住所就被他結果了……”

喬圣雪被震在了當場，腦袋里瞬間閃現出幾個月前發生的一幕，那是個燥熱的黃昏，因為怕熱，她便來到段云天練兵場上吹風。可是那天整個練兵場里彌漫著濃重的腥臭味，幾百俱尸體正被將士們掩埋。當時她問段云天何以死掉這么多人，段云天吞吞吐吐告訴她是捕獲的叛黨。雖然心里難過，可她也沒有指責他半分，倒是段云天一直的自責讓她覺得奇怪。

想來，那些人就是不花派來的黑衣衛了。

放眼整個世界，可有人是真正的圣人？可有地是真正的凈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