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知那喻新敏異常倔強，雖則人倒下了，還是拉著那老翁言道：“世伯，您還是容我把話說完罷。原先我是暈睡時看不清恩人顏面，現今得以醒來，并在昏迷中也隱約聽了相公與我講，頭前喂我喝下的參湯是得您所賜，我從前極小的時候也是喝過那湯的，那被我喝掉的參湯便是‘天山雪參’罷？那可是至貴藥材，您卻是為何自己不享用，而賜予我這個毫不相干的人呢？您說，您這份恩情，我已是感佩在心，只怕無力回報于您。

現今，您又說要將這身家老宅贈與我二人，我二人豈能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向您索取？真真是讓我們能遇上您這的菩薩，是我們前世三生修來的福氣，您可萬不能再講送我們住宅的話了。您老春秋正盛，定是能洪福齊天，長命百歲！這宅子還是您留著自己住才更適當。我們叩謝您的恩典便是，還萬望請您收回成命！”

又是拼著一口氣說了這許多話，那老翁她如此，只好暫時作罷。

想著他自己其實也不過是做個順水人情而已，哪成想這對小夫妻倒還是這般地深明大義又是懂恩報的上進輕年。

特別是這年輕女子，自己顯然是先前低看了她，原來她竟是這般的性格堅強執著之人！

當下，他也不急著再說什么，只微微笑后言道：“還是賢侄女思慮得多，呵呵，但你也不要著急著拒絕，我眼下也不再說了。只不過，我還是希望你們能再考慮考慮，好吧？話又說回來，我老人家要是這哪天死了，確實也用不著這房子，我自有去處呢。呵呵，”

也許，他也是受了這兩小夫妻之情深似海的感染呢？

忽然，就見他對著這兩個恩愛模樣的人意味深長地笑了……

笑著，笑著，就透過他們，眼前又浮現起記憶中已塵封許久、許久的往事：

在那過去太多的歲月中，他只是撐了一口氣在，這口氣一直支撐著他到現在……

因為著月兒的原因，他一直也不敢去回憶從前……

那是多么古早、久遠的事了呵！

記憶之門打開的瞬間，塵垢紛紛揚揚灑下，他只有瞇緊了雙眼，才不致被厚重粗礪的塵土刺傷……

那時，他也如眼前這兩人一般，有著如花美眷身側相伴，最最重要的卻還是他的她也跟眼前這個小女子一般執著堅忍，雖則從前自己常常是征戰在外，但每一年探親回家后，總是萬分難舍，甚至一度地都想要拋官棄爵從此就與她退隱山林，而每每此時，他的她總是好言相勸，勸他要以家國為重，以千秋大業來為已任，以黎民百姓為重，總是一再地催他出征遠行………………

然而天意弄人，他們兩人一生一世在一起的時間，掰著指頭算都不足300日，即使是新婚燕爾也僅僅不過五日，那已算是待在一起時最最長的時間了……

他多么希望時間能夠倒轉，這樣他就不會因著虛浮的功名利計而將她長長久久地獨自一人丟棄家鄉，經年不見……

如果可以，他寧愿也像現在這兩個年輕人一樣，帶著她遠走高飛，哪怕受天下人唾棄，被普天數十萬軍兵追殺，他也愿意！！！

可是，人生，哪有如果！！！

人生若皆如初見，該會是怎生的美好呵！！

只是，怎會？？

到底是他從前爭強好勝，功利心太重，最后還被奸人所害，累她也跟隨命運坎坷，卻也是因著她倔強執著的性格，誓死不信他有負國家，有負百姓，竟是被抓之時當眾自刎明志，可惜了，那是他們的孩子才只有八歲！

如若說，一生中，他最悔最恨最不能原諒自己的事是什么？

卻不是他功成名就時卻仍然最終背負了敗軍之將乃至喪家之犬的惡名，而是她的死！她一個弱勢女子尚能以死明志，而自己一界武夫男兒卻至今仍然茍且偷生！！

甚至延喘至今四十年！！！

人生多少光蔭，沒有了她的陪伴，沒有了她的支持，他一直覺得自己活得行尸走肉一般！

若不是她死前托人送了自己兒子過來，他怕是在那心灰意冷的日子里早也隨他而去了！

可是，又怎么忍心讓她死不瞑目？怎能不顧自己骨血？倘是不要他，又何必生下他……

多少個日日夜夜里他都是以酒度日，活得不知白天黑夜，如其說他是顧念骨血之情，為著他的兒子最后忍痛活了下來，然而，只有他自己才明白………………

他那苦命的兒，從來未依仗過他的半分照拂！反而是他一直地一直地照顧自己，直到他從天山回來，直到他手抓著“雪參”倒在血泊中…………

他才自渾噩中醒來，不然又是二十幾年光陰過去！！

他后來有時想：怎么自己就沒有早點死去呢？自己要是早點死了，也不會害了她，更不會害了她唯一的兒子！她唯一在世上給他留下的就是這個兒子，可是這個兒子后來居然也比自己先死了，為什么死在前面的不是自己？為什么……？？

他一直在想，這一想，又是過去幾年……

那幾年里，他居然也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有了孫子，等到他的孫子會叫爺爺了，他才省悟：喔，原來我已經活了這么久了！我活了這么久，怎么還沒有死？我還不死，我怎么能見到她？我見不到她，我活著還有什么用……………………

那時候他真是像瘋了一般開始專心尋起死來，結果，到最后的，死的又不是他，死的是他媳婦！

他媳婦對他也是親如父女一般的呀，兒子死后，媳婦既是兒子，又是女兒，從來沒有讓他這個公爹做過任何哪怕一件家務事情，更勿論其它了……

待他發現自己身邊至親之人都先于自己死去時，他覺得實在也沒有活著的意義了，他也已經沒臉去見她了。

那么，就走得遠遠地再死罷!只不要再死在她、兒子、媳婦近前就好了。

于是，有一天，他瘋瘋癲癲地終于想清楚明白后，就決定死也要死得遠遠的才好，就燒了房舍，準備去赴死！

可當大火沖天，他也看著那大火扭曲地嚎叫大笑的時候，卻突然從屋里又傳來了孩子的哭聲！！！

他那早已喪失理智的神經終于在聽到那哭聲時顯了一下靈光，于是，他又沖進火海里救出了那孩子！

那孩子就是現在的月兒！

看到又一個差點被自己害死的唯一至親，他淚流滿面，他覺得自己罪孽深重，對不起她，對不起兒子，對不起媳婦！

因著長久的裝瘋賣傻，他自己才是害得自己家破人亡的劊子手！！！

又因著心中的愧怍，他才收斂了瘋癲用心撫養起月兒來。

果是上天有可憐自己，在他既將油燼燈枯之時，給他送來了這幾個年輕人，老天待他真好！

按照現在模樣，他終于可以去見她！

真是太好了！

終于可以去見她，去向她賠罪，向兒子、媳婦賠罪，再好好貼心地去陪她………………

他想到這里，禁不住地笑了………………

神情愉悅，眼中柔軟，身體輕松……

這種感覺真好呵…………

是不是這樣就意味著可以去見她了呢？

因為他們都原諒自己了么？？

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