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青崖寺里無緣人(04)
- 裙下春秋
- 謝輕浮
- 2071字
- 2012-01-03 17:51:04
半晌,料理好他的傷,那菡苒如卸重負,瞧瞧天色,已是晚齋時候。地上狼藉一片,血跡水漬暈地青石地上如同大片大片的暗花,在這暗花中央擁簇著一個袒露上身被紗布裹得一重一重的男子,若不是他一臉虬髯大煞風景,倒真是有幾分香艷。
隔著一道蟬翼鮫紗山水繡屏,半夏一手拎著紅漆食盒,一面低聲說道:“主子,該進晚膳了?!焙靡粫?,才聽一個清冷的聲音道:“進來?!?
半夏繞過繡屏,看到眼前此景不禁“?。 斌@叫一聲,隨即掩口。那菡苒眼角一瞥,道:“嚇著了?”半夏一手掩口,點點頭。那菡苒一笑:“可有什么要問的?”半夏垂下眼眸,輕輕搖頭。那菡苒笑意更深。
“很好,半夏?!?
兩人合力把那男子抬至那菡苒的寢帳,取下玉鉤,紗帳垂落遮的嚴絲合縫。半夏緊鑼密鼓地收拾地上的狼藉,又催促主子脫下被血污的外裳,拿包袱裹了,預備著趁天黑一燒了事。忙完手頭兒,半夏點燈,洗手,給那菡苒按箸布菜,如平日里一般說道:“在外不比宮里,主子擔待。今兒我吩咐齋房預備了幾樣小菜,爽口又干凈,另做了一碗松子甜羹?!蹦禽哲垡娮郎锨啾趟氐?,都是自己平日里愛的,但奈何今日哪里會有胃口,現下一想到方才所為,胃中就一陣翻涌。
她一手扶額,閉目道:“我今日沒胃口,半夏,都收了吧?!?
半夏應聲,收拾碗碟,道:“是,奴婢就收拾,只這甜羹擱在炭火邊兒溫著,夜里主子若想起,好歹喝一點。”半夏瞥一眼寢帳,藕荷色繡出水蓮花的紗帳一絲動靜也無。她張了幾次口,終于問道:“主子今晚打算怎么睡?”
那菡苒懶懶倚在臨窗軟榻上淡淡說道:“這里就甚好?!卑胂难氏驴谶叺脑挘髯酉騺碛凶约旱拇蛩?,多說也無意,只是她心中仍舊忐忑不安,畢竟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無事罷了,若有事,真不敢往下想。她搬出一床新被,鋪在軟榻上,用手碾平起皺的綢面,默默退出,合上房門。
寺里珍惜油火,每每點燈如豆。豆子大的火苗一跳一跳,滿室昏黑如水中墨般暈散,漸漸爬滿眼眸,窗外是呼嘯的松濤無止息地拍打雕窗,白日里不曾留意的檐鈴也聲聲入耳?!岸b彛彙狈路鹩惺裁礀|西在窗外竊竊私語。蜷在軟榻里的那菡苒不禁想起山精鬼怪的怪談異志,她忽然冒出個新鮮念頭:這世上真有鬼怪么?
悄悄起身,她剔亮燈火,取自己常把玩的琴,擱在軟榻前的機子上,這把琴樸拙古亙,通體墨黑,一絲華麗的裝飾也無,連哪年哪月誰人制此琴的篆字也沒有。若比人,這把琴不是名伶艷姬,也不是風流才子,而更偏于不世出的隱者。此琴名為引相思,相傳百年前有一位公主立于萬刃軍間,在瑟瑟秋風里,抱琴從容彈奏一曲《相思引》,琴音如碧波蕩開無數征人心底里僅存的一抹柔情,一曲琴音如此輕易的調轉了心中家國的分量,國家國家,先有家才有國,國無恨,何必尋仇覓恨?家無愁,何必平添哀愁?。那場被史家每每提起必稱遺憾的戰爭在這琴音中冰消雪解,她抱琴而立衣袂飛揚,人如其名如玉如月。數萬士兵扔掉手中的兵器抱頭痛哭,一場本該你死我活的殺戮悄然散場。從此大小路途上多了許多匆忙回鄉的游子。
那菡苒每次拿出這把琴心中就不禁浮起那位公主的名字:玉明空,姣若春水梨花。百年前,云中南蠻兩國還是一體,這蔓水菀水合流的平原都在中古國掌控之下,中古國長公主玉明空一曲罷戰驚動天下,那場未戰之戰后世難說好壞,它加速了中古國的衰朽卻挽救無數生靈。
那菡苒平定思緒,靜心入琴,玉指一捻,第一聲沉郁幽怨,玉指再撥,第二聲細滑如絲,玉指輕抹,第三聲悠遠纏綿,十指在七弦上泠泠跳動,這一曲漫漫如游絲留情,清音里走出一個面目模糊的女子,她秀發如瀑,披一身雨后青苔,赤著玉足在高山流水中向那畔情郎大聲喊出心中所愛,二人攜手漫步幽谷花澗,月下私語,她贈他靈芝草,他回她雙明珠。
忽然,琴音大變,那菡苒指尖扣住琴弦手腕用力挑出顫顫的鏗鏘之音,琴音中含著濃濃哀怨憤恨,一聲急似一聲,一聲高似一聲,仿佛哀哭仿佛怒罵仿佛叱喝仿佛瘋笑。滿目大紅的喜字貼滿婚房,那個女子瞪大杏眼雙目含淚,她咬著嘴唇,嘴角血紅也不讓懦弱借由眼淚落下一點半點,那男子笑的春風得意,他大喜之日,新娘不是她。騙子,騙子!她幾乎發了狂,雙手化為利爪,砸爛所有盤碗桌椅,扯碎所有紅菱紗鍛,打滅所有高燒紅燭,捏碎蓮子桂圓花生紅棗,滿手劃口鮮血淋漓,她舉著滿手鮮血,笑,猙獰大笑!去他的百年好合!去他的早生貴子!去他的洞房花燭!賓客嚇得屁滾尿流,一個個爭先恐后門而逃。然后,那刺眼的火紅嫁衣是最后的瘋狂,她咬斷新娘的脖子,扒下一身嫁衣胡亂纏在身上,血雨腥風里,她笑得無比嬌羞,滿臉溫熱的人血一滴一滴流進脖頸,她抬頭對他說:“夫君,賤妾有禮了。”那男子瘋了。從此只會大叫:“嵐兒,別吃我!”
琴音再轉,一聲似花開蟲鳴鶯啼,清韻天然;一聲清越如秋水滴荷葉,凄清寒涼;一聲沉寂,仿佛雪落千山,心境如斯側耳聽雪落的聲音。那個女子又回到山的懷抱,她生長于此,每一朵花開都是緣,每一滴雨落都含情,每一片雪花都是她的影。抱膝坐在最高的山頂上,哼著小調兒腳丫輕晃,下面是萬丈深淵,縱紅塵滾滾填不滿這大地的傷口,這群山側耳聽她輕輕唱: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壁殘垣……
那菡苒按定琴弦,額頭一層薄汗,紅暈上兩頰,這一曲太費精神,她竟微微有些眩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