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到底看到什么？那菡苒默然微笑，早已不記得呢。只是每每憶起，鼻端總縈繞若有若無的白蓮暗香。

她跨進不了清寒的小院兒時，他正閑閑地掃竹葉兒上的落雪，用降青色舊瓷壇裝著。修長清逸的身影斑駁翠竹白雪，抬袖間，這世間最樸拙的僧衣落落出清貴閑雅。那菡苒在心底嘆一聲，真隱士也不過如他吧。她抬手，半夏抱著琴上前一步，那菡苒抬腕玉指輕捻冷冷七弦，清音泠動寒宵，音起梅花三弄。

弦音入耳，不了驀然回頭，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滿是笑意，對上這雙熟識的眼眸，那菡苒還是禁不住心頭微蕩。

“這時令確是賞梅的好時候，我還未見梅花，倒先聞梅語。幾年間，娉婷的技藝又上一層樓，。”（大家原諒我讓梅花早開兩個月吧）聲音一如既往清澈持重。

那菡苒收指笑道：“師兄取笑娉婷，但凡師兄出手，娉婷哪里還有立錐之地？師兄游歷天下時可要帶著娉婷這個小小樂童。”言語間盡是小女兒的驕橫和嗔癡。

“貧嘴。”言語間無奈帶寵溺。

“茅檐下桌案簡陋，你乖乖坐著撫琴一曲，等我一刻便好。”說畢轉身。

那菡苒攜半夏走進低矮的茅檐，安琴坐定。小小的四方桌上擺著一只黑磁罐子，約莫拳頭大小，兩只竹杯，是用整只竹筒一剖為二，竹質泛黃酥潤如玉，杯壁上自然形成的褐色斑紋如同樹的年輪無聲地低訴著它的樸拙。除此之外別無他物。小桌旁紅泥小爐上座著粗瓷方口壺，壺底無水，爐子里兩指火苗舔著壺底兒，溫吞吞卻撩人的緊。半夏嘟嘴心中不解，這放把壺干燒是什么意思？那菡苒卻會心一笑，偎手在爐子上暖著，活動有些僵硬的關節，她要彈這支梅花三弄，徒弟在師傅面前獻丑，可不敢有一絲怠慢。感覺指關節恢復靈便，她素手按琴。

深深吸口氣，隨著如蘭吐息，指下第一聲鏘然而出。“徴”，“徴”，“徴”……

悠悠蕩蕩間，一輪夜月皎皎出南山，它冷眼瞧著山南的盤枝紅梅，那亂雪與北風共舞撕碎點點梅花，縱隳作紅塵隨風去，不改永芳，不改永芳。那菡苒隨琴音啟檀口而頌：“夫冬也，凌淞被山，朔風凍瀾。殺千峰而亡獸，歿萬物以逞威；闃原野而僵蟲，覆乾坤之皓首。其勢，凜冽，澎湃奔瀉；其氣，凄寒，崩玉裂金；其容，蕭索，河川寥落。春也？伏冬之胯下，夏也？押冬之淫樂，秋也？侍冬之左右。三季稱臣，四時歸一。生靈易主，哀之慟哭，涕絕境而無途。

逆冬之暴烈，孰敢？孰為天下先？梅也。

茲演出這梅花三弄。

梅花一弄下瑤臺。穿云度月弄風來，脫跳仙根入凡胎。玉骨冰肌孤潔性，冷魂香魄素心摘。

梅花二弄斗寒天。自在獨艷披雪山，花艷凝血傲朱顏.縱使零落著寒風，不屈鐵骨在人前。

梅花三弄春意深。風絮滿城游絲軟，桃夭濃李醉游人。芳蹤歸去了無痕，半隱花叢香籽沉。”

琴音時而婉轉清揚，時而沉郁悲愴，她的嗓音便隨著昂之如大河滔滔抑之似石溪嗚咽。

不了抱著舊瓷壇踏雪走近，在爐子旁邊擱下瓷壇，他隨手捻起一片粘在僧衣上的竹葉，撮在唇邊，清越泠靈的笛音追逐著鏗鏘婉轉的琴音和鳴在這小院兒。那菡苒朝不了微笑，兩人對視的剎那寒冬消解，融融暖意更勝春日。心有靈犀云胡不喜。

一曲和鳴終了，那菡苒安琴，指尖燒灼的感覺讓她暢快無比，許久沒這么痛快彈琴，她搓搓發紅的手指，眼睛盯著小桌上那兩只竹杯，低低笑道：“師兄好本事，一花一葉都能當作樂器。有趣的娉婷一定不錯過，不知師兄肯不肯下功夫教教我這笨徒弟？”

不了抿唇微笑：“咗葉為歌是山民消遣的玩意兒，娉婷想學我便教。不過在這之前，你得先教教我一樣東西。”

“喔？娉婷不懂，我有什么可以教師兄的？”那菡苒奇道。

“方才出口成章，可不是你么？師兄自問不如。”

“呵呵，我有感而發隨口胡謅，詩不詩賦不賦的，還怕師兄取笑來著。”

“有感而發才好，勝過牽強附會。”

那菡苒莞爾。

“哈唔…”半夏聽得無聊，忍不住掩口打個大大的哈欠，打到一半又生生憋住，她暗罵自己蠢貨，這哈欠怎么這么會挑時候早不來晚不來偏偏賓主俱歡的時候來打叉，尷尬地俯身道：“半夏失禮了。”

不了抬手說：“時辰確實不早了，喝完這杯茶，你們回去歇息吧。”

那菡苒捏捏半夏的手，說：“師兄泡茶永遠出人意料，保證聞所未聞，你仔細看。”

半夏打起精神看不了如何泡茶，看著看著不覺張大口，滿眼驚詫。

只見不了拿起小桌上的黑陶罐，旋開蓋子，一縷松枝清香四溢而出，里面整整齊齊碼著青綠的松針。半夏從前不知瞧過多少好茶葉，見拿松針泡茶的還是頭一回，睜大眼睛仔細瞧。他隨意地端起黑陶罐傾倒進粗瓷方口壺里，那方口壺一直在火上干燒，熱度可想而知，松針一觸壺底立刻發出吱吱的聲音，一股說不出的焦香盈滿鼻腔，他執壺微晃幾下，使松針均勻受熱，早先從竹葉上收集的一瓷壇雪，煒在爐子邊早化成冰水。接著不了不疾不徐地舀出一勺冰水淋進方口壺里，壺里發出悶悶的嗞嗞聲，白煙升騰，水汽在壺口凝成細密水珠。不多時水沸滾，不了又添第二勺冰水進去，如此反復數次。水再次滾沸，不了起身拎壺倒茶進兩只竹杯。

茶色姜黃剔透如琥珀，松脂自然的香氣撲鼻而來還夾著股說不明的香味。那菡苒笑道：“擺在明面上的功夫讓人咋舌，半夏你可以閉上嘴了，順便把眼睛也閉上，再瞪就要出來了。我更有興趣知道暗地里下的功夫。我這鼻子可是很靈的。”

不了道：“知道你一定會問，其實也沒什么，去年上山得了一支好山參，前幾日配別的藥材熬成參膏，事先在壺底兒薄薄抹上一層。幾日前見你眉目間呈倦怠困乏之相，人參最補氣血，松針茶清心怡肺，希望能有一點助益吧。”

那菡苒心頭溫熱，眼中不知什么時候濕潤如潮，她喉頭發緊，開口說：“你……”只這一字，再說不出其他。想她試探他逼迫他拿過去要挾他，而他拒絕她憐惜她待她一如幼年。這份情，她怎么去償，又拿什么去償呢？

不了按住那菡苒微微顫抖的肩膀，他當然知道眼前這個女孩在想什么，他皺著眉，道：“怎么哭了？小時候，你是寧愿流血也不肯哭出來的，若是感動或心有不安，大可不必。”不了對上那菡苒的淚眼，一字一句說：“你我之間本該如此本就如此，你說物是人非，我倒只記得今非昨物成灰人如舊。”

那菡苒帶著鼻音悶悶說：“那你前幾日還對我說什么忘盡前塵明鏡非臺何處塵埃？”語調里滿是小心翼翼的質問，這是他和她的心結。

不了無奈一笑：“傻瓜，那是對云中國公主的拒絕之詞，而你是娉婷，師父和我最寵愛的娉婷啊。”他頓一頓接著說：“云中國公主提的那件事我做不到，但是我愿意為你袖手天下坐觀風云。”

那菡苒驀然抬頭，滿面淚痕梨花帶雨濃，她心中發苦，她原先對自己的試探滿懷愧疚，心中又怨他不肯幫助云中國圖霸。卻沒想過他做了多大的犧牲。一個背負曠世才華的男人，怎么會甘于人下？不了滿懷的野心和抱負雄偉而壯麗，可是為了她，生生折斷自己的翅膀，只做一個旁觀者，他說為她袖手天下坐觀風云。巨大的歉疚塞滿心房，她想說些什么，卻無法開口，她怕一開口眼淚就泛濫成災。

不了錯開她的淚眼，悄悄拿起放在她肩膀的手，舉杯笑道：“還不快嘗嘗，都涼了。”

那菡苒默默飲下這杯茶。

不了問：“滋味如何？”

“前味甘爽，中味酸澀，后味清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