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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此刻,在另一邊。
天山上的月色似乎分外的清澈皎潔,仿佛月神也偏愛了自己的教民、將天下月華中的五分慷慨地傾瀉在了山頂的巫月神宮。
鐫刻著錦繡繁花的玉石大門沐浴著天空美麗純潔的月色,飛檐彩柱的天心閣高聳依舊,然而一向女弟子眾多、徹夜燈火不熄的宮門內,此刻卻籠罩著死一樣的寧靜。
高高的天心閣頂層軒窗前,佇立著一個女子的嬌美身影,披散著銀色的長發,衣袂翻飛,廣袖博帶,對著當空朗月清明地微笑著,雙手合十,高聲祝誦著什么,在暗夜中燦爛奪目。
她的臉龐如象牙一樣柔和光潔,嘴唇單薄而透明,白衣上有著智者和神女交匯的光芒,散發出震懾人心的美麗。雪白的長發上也沒有任何首飾,只在額頭上烙上了一簇極小極小的火焰,閃著黯淡的紅色。
那是日月神教至高無上的圣女的身份標記。
此時此刻,這張美麗的臉釋然地微笑著,仿佛洞穿了一切生死般淡靜地微笑著。
夜冥,你控制不了我,也無法利用我來控制住小蝶。
盡管死亡的氣息如此貼近,巫月神宮宮主凌歌的神色依然淡漠而清雅,仿佛做足了一切準備。
是的,宮中的所有女弟子都已經被遣散了,不會再有人受傷,所以她可以靜靜地離開。
寂靜的月色中,巫月神宮宮主雙手捏訣,左右一舞,指間頓時風聲大作,綿延不斷的朱紅色粉末從她的十指間逸散出來,散去空氣中。
那些紅蓮的粉末隨著夜風吹到了巫月神宮的每一個角落,然后熊熊燃燒了起來。
火勢隨風燒得很快,飛速地映紅了冷清夜空,焚燒著三界的一切罪惡。
整個巫月神宮都變成了一片汪洋的火海。
平地上竄起了幾十米高的火浪,狠狠地拍向天空,情形極為詭異。
遺世而獨立,飛檐走翹的天心閣高塔也處在了烈火的濃煙中,然而塔身堅若磐石,紋絲不動。
——
日月神教的光明神殿上。
“砰——!”一聲巨響,玉面教主驀地一抬手就將身側的幽魔鏡揮到了地板上。
閃著熠熠流光的鏡子在玉石地板上碎裂開來,像一灘晶瑩透亮的水漬。
“屬下無能,請教主贖罪!”一個年輕美貌的女巫師嚇得雙膝著地,哆哆嗦嗦地匍匐著身子,向高高在上的王者認罪,一臉的恐懼與卑微。
“哼——!”冰酷的嘴角沁出了冷漠而尖銳的笑意,魔教教主緩緩抬起玉白的手指,扣住了額環上的藍寶石,“你擺的五毒陣,連一個小小的道士都對付不了,還敢拿到本座面前來獻丑?!”夜冥的聲音冰冷如鐵,陰郁的眸子里噴出失望的嘲弄。
女巫嚇得渾身發抖,只能把頭埋得更低。
“拉出去——!”玉面教主重重地拍了一下身側的龍榻,凜凜地站起身來,快速向殿后走去。
兩個面無表情的白衣羅剎疾步進來,將辦事不利的巫女拉出去就地處決。
“教主饒命啊!”女巫在被拉出去的時候,撕心裂肺地大喊。
夜冥來到了后殿,色使阿音正在原地等候。
看到教主臉色陰青,他恭敬地上前一步,憂心地勸道:“教主,眼下神教正是用人之際,不宜再自我折損了!”
“阿音此話是何意?”夜冥看著他,不動聲色地冷笑。
阿音聞言,神色更加虔誠卑微,他低了低頭,面色壓抑的沉聲道:“屬下并無冒犯教主之意!”
夜冥冷哼一聲,看也不看他,徑直走向了后方的寢殿。
阿音微微抬頭,斜睨著教主的背影,眉宇間的憂慮之色更重。
——
茂密的樹林中寂靜了下來,參差搖晃的樹梢間駁下的月光變得散亂凄迷,桫欏樹上靜坐的兩人目光也微微顫抖了一下,似乎是看到了什么奇怪的景象。
那是什么?!
一片火海。
師傅!!
她已經看清楚,高山上熊熊大火焚燒的不是別處,正是天山峰頂的巫月神宮。
驚呼被壓在咽喉里,根本無法吐出。
白衣少女暗自驚痛,忽然按捺不住地想要跳起身來。
一只溫熱光滑的手突兀地攥住了她的纖腕,阻止了她的動作。
諸葛小蝶心急如焚,掉過頭來,怔怔地凝視著身側白衣勝雪的男子。
“不用擔心,你師傅肯定沒事!”沐易航一動不動地凝視著遠方,視線悠遠而平靜。
“我必須立刻趕回去見我師傅?”小蝶心亂如麻,將素手從對方灼燙的掌心里抽出,她垂了垂漆黑的眼睫,唇角露出了一個不知所措的微笑,茫然冷肅地站起身來。
沐易航沒有再阻止她,他收回了目光,微微一笑,似是漫不經心的樣子,然后也靜靜起身。
郁郁蔥蔥的樹林在毒蟲洪流驚心動魄地過去以后,恢復了原有的靜謐和詭譎。
不遠處的白馬在主人起身那一刻,前蹄抬起,歡嘶一聲,得得地跑了過來。
月光灑在他皎潔的白衣上,泛起了層層晶瑩,沐易航飛身躍上了馬背,淡淡一笑,然后側過身來,對馬下的女子伸出手去。
諸葛小蝶愣了一下,臉上的面紗在夜色中輕盈地無風自動,纖細的手指在她的手心里緩緩握緊,又慢慢松開,似乎有些無措。
馬上的男子目光溫煦,直直地看著她,沒有催促,只是靜靜地伸出手,耐心地等待著。
在白衣少女緩緩將手伸向沐易航的那一剎那。
猶如水銀潑地,明晃晃的月光在他們的身上傾瀉而下,如此的明亮皎潔、一瞬間讓他們目眩神迷。沐易航拉住了諸葛小蝶的手,將她拉上了馬,輕柔地擁在了懷前。
“駕——!”一聲凜然的斷喝,夾雜著不易察覺的歡欣。
白馬飛奔起來,穿過了林中蕩漾的月霧,消失在迷人的晚風中。
——
雪山雙雄!
昔日的大漠飛鷹江楓,雪域華佗蕭翎……
頭頂是浩瀚無際的星空——宛如這一帶常年來多見的氣候。夜風清徐,迷離的霧氣橫掃過來,零落的濕氣敲醒了多年來塵封的記憶,恍若隔世。
銀發如雪,起舞飛揚。
巫月神宮宮主低著頭,看著迷蒙而綺麗的月霧一點一點的打在衣襟上,看著濕潤慢慢洇開來。
如今……也該做個了斷了!
天心閣的高樓上,她臨風伸手,在白霧中劃了一個圈,指尖帶到處,那些霧氣便被一種看不見的力量停滯在空中,沿著她指尖劃過的地方流轉,慢慢在空中匯集成一面透明的薄薄明鏡。白衣宮主看向霧鏡中的另一個空間,凝視了片刻,清麗的身形化作一道白光穿透而去。
揚州城,風云堡后山,仙人居。
大雨淅淅瀝瀝,無止無休。
豆大的雨點敲擊在窗外碧綠的竹葉上,一派磅礴之氣。
臥榻上的男子劇烈咳嗽了兩聲,緩緩地,他動作僵硬地起身下了榻,扶著心口,一步一步,艱難地走到了窗前。
檐角上掛著一串綠色的玉質風鈴,叮咚作響,他立時伸手,握住了鈴鐺,古玉冰冷凝重的質感在他灼熱的手心,微微震動。
“江楓——?”有惦念以久的聲音在耳畔響起,似乎近在咫尺,然而他知道,那是因為過度思念而產生的幻聽。
“江楓,我是來和你道別的。”溫柔繾綣的聲音再度響起,沒有一絲怨懟和恨意,有的只是沉淀過后的平靜和釋然。
這一聲讓臨窗而立的青衣男子驀地神智清明,清冷的容顏,在看見窗外的幻影后,驀地凝固了。
凌歌披著斗篷,遮住了一頭勝雪的白發。
江楓的手中握著那只風鈴,那風鈴仿佛是一顆冰凌做的心,尚自在他的手心微微跳動,一直震到他的內心深處去。
窗開,雨入。大雨灑得立在窗邊的人也滿身濕透,然而,無論立在窗邊的還是出現在眼前的幻影,兩個人在片刻間都陷入了沉默——或許有什么聲音,但也已經被大雨的嘈雜聲湮沒。
只是靜靜地凝望。
他們的視線,仿佛穿過了十幾年的歲月,等落到對方身上時,已經凋落成泥。
“我要走了!”許久之后,凌歌淡淡地笑著開口。
聽到這一句話,青衣男子的身軀急劇顫抖,然而,他只是看著白衣女子,仿佛想伸手拉她,但是終于頓住了手,只是問了一聲:“你已經想明白了一切,是么?”
凌歌嘆息般的回答:“是的,我想明白了一切。”她的眼睛不再看他,而是投入漫天雨簾中,輕輕道:“蕭大哥已經死了,我讓他等得太久了!如今,是該去陪他了!”
“嚓”的一聲輕響,青衣男子顫抖著松開了手,那枚玉質的風鈴在他蒼白的手中化為粉末,清脆的聲音就仿佛心碎了一般,從他修長枯槁的指間細細碎碎地墜落。
白衣女子的眼中似已容不下他。
江楓劇烈地咳嗽起來,孱弱的身形搖搖欲墜,他看著她,眼睛里閃過抑郁般的痛楚光芒,忽然冷冷地笑了起來:“是么?那你今日冒雨前來,是為了什么?”
風,徹骨的冷。
雨,無止無休。
她無聲地望著他,面容晶瑩,嘴唇微抿,眼底的光芒看似平靜無波。
然后,她僵硬地閉了閉眼睛,失神地笑著,笑得眼淚都快要涌出來。
“江楓,你還是老樣子!”她低笑喃喃,眼底的光芒徹底熄滅,只留下一望無際的灰燼。
他一言不發,只是緊緊地盯著她。
“我要走了,你多多保重!”她的聲音輕輕的,像空中飛舞的霜花。
然后,她轉過了身,俏麗的身形慢慢遁去,身姿雖然單薄,在夜雨中卻有股絕情的味道。
他凝視著她的背影,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動,想要說出的話語緊滯在喉嚨,卻埋葬在心底。
她終于徹底消失不見……
江楓捂住心口,痛苦地擰緊了眉心,忽然唔了一聲,一口鮮血噴出嘴角。
慢慢的,青衣男子踉蹌著后退,緊緊地閉下眼睛,樣子蕭瑟至極。
——
黎明時分,策馬飛奔而來的兩人才風塵仆仆地趕到了天山峰頂。
白馬踏上了南天門的玉石臺階,緩緩向正前方緊閉的大門走去。
“師傅——!!”推開了那扇緊閉的宮門,白衣女子心口猝然緊抽,因為她看到的是一片荒涼凄慘的景象,沒有一個人影,到處都是殘垣斷壁,還有燒焦的花樹和玉器。
沐易航沉穩的臉上也出現了一絲驚詫之色。
“師傅,你騙我?你騙我!”似乎瞬間明白了什么,白衣女子提著裙裾,飛速往天心閣的方向跑去。
“小蝶!”沐易航急急追了上去。
往昔溫暖如春,飼養著倚月蓉花的天心閣,此刻冷如冰川,寒氣逼人。
“師傅——?!”諸葛小蝶飛奔了進來,卻瞬間震在了原地。
簾幕上、桌椅上、地面上覆蓋著一片片厚厚的冰雪,整個閣內仿佛是一座寒冷的冰窖。
“師傅——!”白衣圣女無意識地呢喃了一句,慢慢扭動僵硬的脖子,環視了一下四周。
她的視線里只有一個晶瑩剔透的水晶棺材,在天心閣的神龕前,靜止著。
沐易航快步走了進來,徑直走到了神龕前。
被千年寒冰封住的棺材通體透明,里面的人清晰可見。
“師父——?”下一刻,他低啞地喊出聲,神色驀地慘白。
水晶棺材內躺著的男子不是別人,正是往昔的雪域華佗——蕭翎。
而蕭翎的身側躺著的正是巫月神宮宮主凌歌,雙手疊放在衣襟前,他們的神色很安詳很幸福。
看著蕭翎的遺體安好無損地保存在寒冰內,風云堡的少主閉了閉眼睛,努力壓抑著心頭的激越,這么多年了,每當他問江先生,蕭師父究竟葬在何處,江楓都默然不語。
沒想到,時隔多年,他們師徒倆竟然會以這樣的方式重逢。
盡管已是陰陽相隔。
沐易航用力握緊了手指,然后撩起衣角,慢慢地跪了下去,他滿眼悲痛,怔怔地跪在了師父的遺棺前。
白衣圣女呆呆地走了過來,當看清楚了自己的師傅凌歌也靜躺在冰棺內的剎那,她的呼吸嘎然一緊,身軀急顫,也驚痛地屈膝跪了下來。
天心閣內一片死靜,只有兩個頹然跪地的身影,久久久久的跪著,一動也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