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歌五十八年,初春。
一輪明月照耀著遠方的積雪,蒼白冷清的大地上有一個緩緩移動的身影。
在這月光殺清的晚上,他雙手扣地緩緩往前爬去,白皚皚的雪地上留下一道長長的血印。
天空泛起一絲淡淡的氳白,一輛馬車徐徐從遠方駛過來。
“小姐,前面好像有人!”車夫勒住韁繩,回頭對車里的人說道。
“噢?”有些好奇的,一個扎著發辮的紅衣小丫頭探出頭來向前張望,吐了吐舌頭,又趕忙將腦袋縮了回去。
馬車終于停了下來,在那一團艱難向前蠕動的物體前。
灰綠的車簾被挑開,一位清麗無雙的白衣女子在丫鬟的攙扶下下了車,她的肩上披著銀色的銀裘披風,在風中微微后揚著。車夫挑燈踏雪,帶著小姐走上前。
感覺到有人靠近,地上匍匐著的人加快了速度,吃力地往前爬去,像逃離一般。
“你沒事吧?”雖然有些害怕,但還是好奇心占了上風,紅衣小丫鬟第一個俯下身詢問。
地上的人沒有絲毫反應,喘息不止,驚恐地向前爬去,手指上殷紅的血花恣意流出,染紅了身下的皚皚白雪。
“英兒,拿一件厚衣服給他!”白衣女子微微嘆息,轉身吩咐。
“好!”小丫頭拍了拍手,滿臉笑意的向馬車快步跑去。
厚厚的髦裘衣披在了他的身上,一絲暖氣頓時席卷全身,地上的男子吃力地抬起頭來,在煞白冷清的月光下,他凄迷的眼睛卻泛著困獸般瀕死的微弱光芒,不僅白衣女子,連她身旁年邁的車老夫也不禁怔了怔。
“你是誰啊?怎么會弄成這樣啊,你受傷了嗎?”沒有一絲防備的紅衣小丫鬟,再次探過頭來熱切地問。地上的男子面目呆滯,干裂的雙唇翕動著,似乎想說什么,卻只能發出刺耳的“呀呀”聲,只字不能成語。
該怎么辦呢!
白衣少女微微笑了笑,側身接過丫鬟手中的食籃,取出了幾個熱氣騰騰的饅頭。
“你一定餓了?吃吧?”玉白的手將香氣四溢的饅頭遞給了他,臉上盈盈一笑。
雪地上的男子怔怔地望著她,布滿血絲的雙手顫抖著伸向前。終于,他冰冷的顫抖著的僵硬指頭接觸到了熱騰騰的東西,一把搶過她纖手上的饅頭,男子低下頭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
食籃里的饅頭一個個遞了出去,地上的人卻依舊狼吞虎咽。
看著他的樣子,白衣女子擰緊了眉頭,輕微地嘆了一口氣。
想必是多日未進食了!實在可憐!
“小姐,時候不早了,我們快點回去吧?否則門主會擔心的!?”看了一眼天色,老車夫上前一步輕輕說道。
白衣女子微微一笑,點了點頭,明亮的目光從地上移開,轉身離去。
“小姐,那他怎么辦?”紅衣小丫鬟跟著她邊走邊問。
“他是不會跟我們回去的!”白衣少女早已從他警惕冰冷的眼眸中讀到了某種信息。
馬車錚錚離去,手中未吃完的饅頭砰然落地,男子呆呆地看著地面,淚水簌簌下滑。
天山腳下的唐家堡,褐色大門“轟隆”一聲打開,馬車駛了進去。
“終于回家咯!”歡笑聲從車里傳出。
大堂內,一青色長衫老人撫摸著胡須,來回踱著步。
“門主,小姐,小姐回來了!”一名黑衣仆人急匆匆跑了進來報告,滿心的歡喜。
“爹!”璇霜進了大堂,笑著上前屈膝作揖。
“霜兒,你可回來了!”年邁的唐門主趕忙扶起愛女,臉色的表情又是欣慰又是高興。
“爹,女兒也很想你啊!”白衣女子眼波流轉,喜極而泣。
“又要變天了,你一人在外,爹怎能放心!所以才急急忙召你回來?”
“變天?”璇霜微微蹙眉,半響,沉聲道:“莫不是朝廷又要增加我們百姓進奉的稅糧?”
“比那嚴重多了?”老門主松開了女兒,嘆了一口氣,走到了檀木桌前坐了下來。
“一個月前,日月神教的鷹犬襲擊了唐門,雖然唐門毒霧結界未破,然魔教之人各個心狠手辣,一擊不成,只怕還會卷土重來,我們實在是防不勝防,前日,風云堡堡主沐清愁派人送來了書信,大有拉攏我唐門之意,爹一時間進退兩難,所以想找你商量一下對策,到底該不該投靠風云堡?”
“魔教之人為何突然來犯?”璇霜心有疑慮,臉色卻漸漸蒼白:“爹,眼下以我唐門之力,獨自對付魔教有幾成勝算?”
“哎,只要外圍屏障一破,要殺我唐門弟子簡直易如反掌!”老門主搖搖頭,唏噓不已。
白衣女子眼神黯然,幽幽地道:“風云堡真的可靠嗎?”
老門主捋了捋胡須,思慮了半響,正色道:“正道武林一枝獨秀”。
“爹,或許我們還有別的辦法?”白衣女子凝了凝神,溫婉的目光若有所思的看向門外,輕輕說:“唐門若真的保不住,散了又如何?”
老門主雙目沉沉,半響,臉上露出痛苦之色,道:“璇霜,都是爹無能,爹愧對唐門的前任門主。”
“爹,女兒早就厭煩了江湖中的爾虞我詐,打打殺殺,我們一起離開這里,回鏡水宮去,如何?”璇霜上前一步,認真地規勸道:“唐門其他弟子去留隨意,爹,我們走,好不好?”
老門主不說話了,長久地沉默下來。
然,他們終究還是沒能走成。
第二日,天山腳下的唐家堡。
清晨的風,帶著妖嬈的血腥味,從遠方呼嘯而來。
魔教的數百名鬼降宛若撒豆成兵一般齊齊從天而將,落在了繁華喧鬧的大街上。街上的百姓匆匆抱頭鼠竄,鬼降們張開血盆大口,快如閃電一般四處奔竄,撕咬。頃刻間,整條街此起彼伏的都是恐懼的尖叫聲,飛濺而起的血花浸染了腳下的每一寸土地。
唐門門主唐宗岳帶領著門下弟子火速趕到了大街上,放眼望去,到處都是百姓慘死的尸體,一旁的酒館里發出陣陣凄厲的叫喊聲,有兩個客人像中邪了一樣,從酒樓上跳了下來,血濺當場。
年邁的門主看著眼前這一幕幕,沉沉地跨下了肩膀,他意識到了侵犯者的可怕。可是,唐門向來以毒術見長,眼下,面對這些殺人不眨眼的魔教鬼降,毒攻怕是沒什么用。
唐宗岳扭頭,厲聲吩咐弟子:“把我的靈火箭拿來。”
“是。”那弟子領命去了。
唐宗岳信手從一旁拿起根竹竿,用力折斷,握在手中當武器,有個黑色的鬼降紅著眼睛從一旁的屋頂上躍下,朝他直撲了下來。
這時,一道閃著火光的長箭飛速射了過來,直插入那鬼降的腦袋,緊接著又燃燒起來,滋然作響,那鬼降嗚咽一聲,四仰八叉的摔在地上,像一堆惡臭的腐肉。
唐宗岳定睛望去,救了自己的不是別人,正在女兒璇霜。
一襲白衣獵獵飛舞,她手握靈火箭,不停地拉弓,不停地瞄準射出,不遠處,先后有三名鬼降落地。
唐宗岳接過弟子奉上的長劍,很快和他們四散開來,分頭去斬殺魔教的妖物。
此時,天上的黑云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聚集在唐家堡上空,霎時電閃雷鳴,亮白的電光直劈向屋頂,酒樓被一片火光包圍,熊熊的烈火迅速向兩邊的房屋蔓延開來,凄厲的慘叫聲從四面八方傳來。
四處逃竄的百姓仿佛被一雙無形的大手牽引著,他們被無數看不見的線纏繞著拉起來,甩向高空,轉瞬,又重重地摔在地上,全身骨裂而死,臉色依舊帶著臨死前的恐懼。
唐宗岳抬起頭,望著黑壓壓的天幕,絕望地叫喊:“老天爺,是你要滅我唐門嗎?”
不遠處,有幾個唐門弟子倒下了,還有幾個在奮力廝殺著,被殺死的鬼降在火光中消失,死了一批又有一批從天而降,怎么也殺不完。
唐宗岳眼睜睜的看著門中弟子一個個倒下,卻無能為力,血花和淚光在他的臉上交錯縱橫,他踉蹌著后退,再度后退,心灰意冷地等死。
天空依舊布滿陰霾,剎那間,卻似有一道輕盈的力量從中撕開了一條裂縫,漫天的日光照射而來,一座華麗的五彩軟轎在四個青衣侍女的拱抬下,叮鈴作響,從天而降,落在了他的前面,那情形十分詭異。
唐門門主提著沾血的長劍,瞪著一雙渾濁的眼睛,一動不動的望著眼前的軟轎。
軟轎落地,轎中隱隱現出一個女子的妖嬈身姿,她的懷中似乎抱著什么,手指輕輕地捋動著,一次又一次。
緊接著,傲慢的聲音從轎中傳出,帶著一絲輕蔑:“真沒想到,你們唐門盡如此不堪一擊。”說著,仿佛有些百無聊奈的樣子,轎內的女子歪斜著身子,一只手支著額頭,很是失望的抱怨道:“早知這樣,我就不來了,也不知道那個殘雪怎么搞的,連這點小事都搞不定,還得勞煩我動手,真是掃興。”
唐宗岳望著頃刻間由繁華變為焦墟的大街,眼睛里彌漫起空蕩蕩的荒涼,半響,他木木地舉起了手中的長劍,對準了眼前的軟轎,咬牙切齒的低吼:“你到底是何人?為何要屠殺我唐門百姓?”
“我,你問我?”女子盈盈一笑,撫了撫懷里的黑貓,嬌俏地道:“我是日月神教的藍雨,記住了,我叫藍雨!”
唐門門主咬著牙,定定地道:“你們亂殺無辜,總有一天,中原武林會一舉消滅你們魔教!”
聞言,轎內的女子笑出聲來,不由得嘲諷道:”你們這些中原人啊,老是自詡正義之士,其實暗地里做盡了狡詐陰險、卑鄙齷齪之事,就拿你們唐門來說,你們以毒術入道,戕害他人性命,干的盡是些背地里的小把戲,你們拿什么臉面以正道自居?”
“你住口!”老門主神色劇顫,用劍直指著她。
藍雨從轎中起身,似乎也不想多說什么,只是緩緩抬起一只手來。
唐門門主感覺到腳下一輕,緊接著他的身體被拉離了地面,似乎被一根看不見的引線牽著,逐漸升高,升到了半空中。
藍雨的嘴角彎起一絲冷笑,恣意地欣賞著唐門門主臨死前驚恐的眼神。
就在這時,一支冒著火光的長箭飛速射來,她側身閃躲,那一箭穿透了轎子,射入后方的虛空。懷中的黑貓受了驚嚇,嗷叫一聲,掙脫了她,跑了。
藍雨眼神一凜,回身望去。
一個白衣女子飛奔而來。
半空中的唐宗岳錯愕的看著跑過來的女兒,手腳都被束縛著不能動彈,他拼死提了口氣,叫喊起來:“霜兒,霜兒,你快走,快走啊!”
白衣女子不管不顧地直奔而來。
“霜兒,快跑!”他再一次急叱道。
唐璇霜表情固執,身上的白衣被血污染紅,她徑直朝自己的父親飛奔而來。
轎中的藍雨驀地冷笑起來:“真是感人啊!”說著,手指當空一劃。
唐門門主的身體從高空中甩下來,重重落地。緊跟著,四五個血紅色的鬼降飛撲而上,淹沒了他的身形,四下里只能聽到可怖的撕咬聲。
他竟連一絲慘叫也沒有發出。
白衣女子瞪大了眼睛,腳下一個趔趄,身子前撲著,猛地跪倒在地上。
兩只眼睛噙著失神的淚花,她一面搖頭,一面哽咽著伸出一只手來:“爹,爹!”
那些鬼降還在貪婪的撕咬著唐宗岳的尸體。
白衣女子蜷縮起身體,死死地將頭埋在地上,她的肩膀在冷風中不受控制地發抖。
她知道自己快死了,她不怕死,她只是不明白自己因何要死,唐家堡的人又因何要死?
白色的衣角飛揚起來,唐璇霜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她在等著死亡降臨,可是轉瞬間,又有一股突如其來的力量襲擊了她,那股強大的力量攜裹著她,向后飛速掠去。
她模糊的眼睛只來得及看到來人瘦削的下巴,雪白的衣衫,很快的,她腦袋一沉,在他的懷中失去了意識。
——
短短的半日,唐門徹底傾覆,唐家堡變成了一片廢墟,無人生還。只有一個紅衣丫頭英兒僥幸脫逃,皆因她放不下雪地上那個受傷的人,便在夜間折返回去尋找,她在天山雪地上一處歪脖子樹旁,找到了昏迷不醒的男子。看著他好看的眉眼和精致的輪廓,她甜甜地笑著,心里暗暗發誓,一定要救活他。
清晨,木質的大車輪在石子路上一顛一顛地滾動,一輛簡易的木制圍欄的大車緩緩駛進了普陀山藥王谷的大門。
陽春三月,青山環繞,綠水潺潺,燕鶯處處歡啼。幽靜典雅的深谷美得跟人間天堂一樣。采藥的丫鬟和青衣童子往返于長廊庭院之間,盡顯熱鬧非凡。
車上的紅衣小丫鬟好奇地看著眼前的風景,她的懷里還抱著一個面色青灰的黑色男子,此時正在昏迷當中。
木車緩緩過來,藥王谷的管家周先生雙手交叉在胸前,頤指氣使地道:“你可記得,你是簽下賣身契的,一旦救活了你想救的人,你就得一輩子留在谷里,為奴為婢。”
紅衣女子將懷中人輕輕放下,從車上跳下來,忙不迭地說:“那是自然,我不會反悔的。只是,他身中劇毒,你們一定要救活他呀?”
周管家得意地揚起頭,冷冷笑道:“哼,我們谷主的醫術天下無雙,就沒有他救不活的人。”
“太好了,神醫就是神醫。”紅衣小丫鬟興奮地歡呼起來。
這時,一個童子走過來,對周管家說:“少爺請你去下棋。”
周管家聽罷,停了好一會兒,才緩緩地道:“我知道了,我馬上就過去。”
嘴上說著馬上過去,卻一直磨磨蹭蹭著,一直到了傍晚,周管家才來到了庭院深處,少爺的屋門前。他推門進去,燭臺上蠟燭的光芒被帶進來的風一吹搖曳一下。
屋子里有一張桌子,桌子上放著一個圍棋棋盤。
周管家關上門,將卷起的竹簾慢慢放了下來,然后,坐在棋盤前,輕聲說道:“少爺,讓您久等了。”
周管家面前是一個紗帳,紗帳內隱約可見坐著一個人,這個人就是藥王谷谷主薛嵐,看上去瘦弱文雅。
紗帳的門撩起,藥王谷谷主用手捂著嘴,輕輕地咳嗽起來,咳了一會兒,他起身來到棋盤前坐下。
周管家偷偷打量著少爺的臉色,唔,好像比前些天更慘白了,這個弱不禁風的病秧子竟然是當世神醫,真是蒼天作弄。
冉冉的燭光中,薛嵐的喘息有些急促,蒼白的臉上卻掛著一慣溫和的笑意,輕聲道:“老周,今天你可不能再讓我棋了。”
“少爺,您這說的哪里話?”周管家訕訕一笑,恭維道:“您的棋藝本來就比我高,怎么能說我讓您呢?”
薛嵐笑了笑,不再言語,在棋盤上放下一粒黑子。
周管家拿起一粒白子放在棋盤上。
薛嵐的手再拿起一粒黑子放下。
這時,周管家忽然一拍大腿,發出哎呦的聲音。
薛嵐道:“你怎么了?”
周管家面色凝重,嘆息著搖搖頭,半響,才難為情地道:“我忘了一件事。”
“什么事?”薛嵐有些詫異的看著他。
周管家抬起頭來,慎重地說:“今日清晨,有個女子拉著個垂死的病人,在谷外呼救,我從外頭采辦回來,看到了,我尋思著他們也可憐,就答應放他們進來,讓谷主您給那病人瞧一瞧,這一天忙盡活著安排谷中雜事,就把診病這件事給忘了,也不知那病人現在怎么樣了?”
周管家的情緒越說越激動。
蠟燭的火光一晃。
對面的薛嵐掏出手帕捂住嘴,難受地咳嗽起來。
微弱的燭光里,周管家看到那手帕上有一些血絲。他趕緊坐穩了不動,仔細地看著薛嵐,裝作很關心的問道:“少爺,您——”
薛嵐緩過勁來,揮手示意無恙。
蠟燭的火光穩穩地燒著。
薛嵐慢慢端起一旁的茶杯,喝了一口,然后,他站起身來,去拿墻角上的紗笠。
“少爺,您這是?”周管家也隨著起身。
薛嵐將紗笠戴在頭上,系好了帶子,說道:“既然病人已經在谷里了,我就去瞧瞧吧。”
“是。”周管家欠身,很是恭敬的樣子。他走在前面,打開了屋門。
門一開,冷風和寒氣刮進來。
頭上的紗笠輕輕飄揚起繽紛一角,薛嵐又不受控制的咳嗽了兩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