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試過三天不進粒米的人，永遠不知道饑餓所帶來的恐懼。

蜃樓上下都籠罩在一片壓抑而恐怖的氣息中，那一雙雙或虛弱渙散或冒著綠光的眼睛，是對饑餓最好的詮釋。

食物都被嚴密保護，在陰陽家內也一樣。每天不知多少人試圖沖破守衛，哪怕僅僅是為了半個饅頭。

到了第七天的時候，已經能見到因為太難受，胸口或者肚子被自己抓開、失血過多而死的尸體了。衛兵要把這些死尸扔進海里，但遭到了還沒死的饑餓的人們的苦苦哀求。那些死尸，被剩下的饑民們一搶而光。

當我看到一群眼冒綠光的人，在一個奄奄一息但還沒死的人身上啃食時，我就沒有再出過陰陽家。

期間星魂又被嬴政召見過幾次。漸漸的，可能因為蜃樓上不斷傳出“人相食”的慘劇，嬴政也沒那個查下去的心思了。衛兵嚴防饑民暴亂，大家都沉默地看著茫茫大海，期望那海岸線早點出現。

陰陽家的人都大大減少了出去的次數，內部走動反倒多了起來。我也借機和姬如談過幾次，將現在的形勢和她說了一些?，F在她基本已經平靜。

雖然聯手殺過云中君，也共同導致了現在的局面。但月神每次和星魂照面，言談話語間仍是各懷鬼胎，針鋒相對。月神知道我知道很多事，但她不知道的是，我已經將她手中的王牌換掉了。

至于九喬，她從得知云中君死后，就安靜了許多，現在基本沒見過她出現。聽說她每日都潛心修煉，深居簡出。也許，她已經明白了她自己未來的路在哪里。

我沒有再去星魂房間過夜，只是偶爾去給那幾株紫花曼陀羅施個法術。

很久以前，星魂在和我的一次吵架中，無意中說過他注意我好幾年了。而前幾天我遞這紫花曼陀羅給星魂時，他反問了我三個字，“你記得？”

難道這花在星魂和我之間，有什么淵源？

我一邊給紫花曼陀羅施法，一邊漫無目的地想著。

施完法，發現星魂房間門口邊的案幾上有幾個精致的像梳妝盒一般大小的木盒。

我走過去一看，木盒旁邊有幾把扇子，下邊還有一疊布帛。隱隱可以看見布帛右下角有“趙高，敬上”幾個字。

趙高又要打什么主意？我思索了下，抽出布帛。

布帛上面不是字，反倒是一些畫。我定睛一看，馬上就后悔了。上面都是一些男女歡愛、顛鸞倒鳳的圖案。

“妧姝？”門口星魂的聲音突然響起。

我大驚，手中的布帛頓時飄落在地?；剡^頭看著星魂，一瞬間竟不知撿還是不撿，連手都不知放哪里。

星魂疑惑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看向地上的布帛，瞬間變了臉色。

星魂迅速跨近幾步到案前，打開了木盒和扇子，無一不是一些翻云覆雨的秘瓷和圖案。

星魂直起身，幽藍色的眸望著我，似乎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說什么。

看來是星魂不在時送來的，星魂好像也不知道。

既然我已給紫花曼陀羅施過法，也該離開了，剩下的，讓星魂自己收拾吧。

我轉身。

“妧姝！”在我要跨出門時，星魂叫住了我，幽藍色的眸不動，斟酌道：“這只是達官貴人間一種常見的送禮方式?！?

我已經平復下來，點了點頭。

“聽說你最近一周都沒有出過陰陽家？”星魂叫來傀儡收拾了那些東西后，一邊說一邊轉身踱步朝茶座走去。

看樣子有事和我說，我隨在星魂后面也朝茶座走去。

“外面在傳瘟疫，可以的話你也盡量減少出去的次數吧。”落座后，我說道。

星魂盯著我，喝了口茶，道：“你應該不是因為鬧瘟疫才不出門的吧？”

星魂這話是什么意思？我望著他。

“你在怪我！”星魂放下茶杯，毫不客氣地說道，“你認為外面餓殍滿地是我和月神的責任？”

我皺眉：“我沒有怪你?！?

“蜃樓之上開始有人餓死后，你就再也沒有找過我?！毙腔旰吡艘宦?，“連來我房間給曼陀羅施法也是趁我外出之時。今天如果不是我特意提前回來，你是不是仍打算不見我？”

我看著他緊盯著我不放的幽藍色雙眸，沒有說話。星魂總是如此敏銳，我不想讓他看見我脆弱的一面。其實我沒有怪他和月神，但我確實在同情那些被餓死的人。而毫無疑問，同情會讓人變得軟弱。

“你在同情他們？”星魂冷冽的幽藍色雙眸像是看進了我心里一樣，涼嗖嗖地揭了開來。

我放在腿上的手不由自主地僵直了。說實話，我最討厭的事就是有人強行闖入我的世界，我的思想、我的感情都只能被迫揭了開來。偏偏星魂總是洞察我的一切，讓我感覺在他面前像被剝了衣服一樣，無所遁形。

星魂仍是緊盯著我，一邊站起身來，朝我走近，一邊說道，“知道我為什么從來沒有對你用過讀心術嗎？”

我忽然感覺到莫大的壓力，不敢再和星魂對視。我垂下了目光，盯著茶杯。

幽藍色的袍子在我旁邊蹲了下來，星魂扭過我的頭逼我看著他，然后一字一句道：“因為我知道，你一直抗拒別人靠近你。現在，你仍在抗拒我的靠近。從你進陰陽家的第一天起，我就見識過你的冷漠無情。后來我才知道，你的冷酷，是因為你太善良。”

我甩開他的手：“我殺過的人不比你少！我從來不是什么良善之輩！”

星魂冷笑：“那你為什么拼盡一切也要完成天命？甚至冒著犧牲我們感情的危險去刻意接近張良？”

“那是因為我必須這么做！”我怒目而視。

“是你悲天憫人的善良逼你必須這么做！”星魂尖銳地說道，“百姓民不聊生，只有完成天命才能解救他們。如果你不去完成天命，民眾沒有獲救，你的良心就會無時不刻地懲罰你。背負著罪惡感和愧疚感，你一輩子也不可能得到真正的安寧和幸福！”

我雙唇顫抖。

“你害怕別人靠得太近，因為那樣會讓你控制不住感情，會導致你狠不下心。對于我們這樣的人來說，這確實是一個致命的弱點。”

“夠了！你有什么資格對我說這些？”我憤怒地就要站起身走。

星魂出手，重重地按住我的肩膀，眸中燃著幽藍色的火焰，渾身散發著逼人的氣勢，連帶他左眼周圍的詭異火焰形花紋也像地獄的烈火一樣燃燒了起來，“我有什么資格??？我不想你和我之間還隔著什么距離，就像你的面紗一樣讓我永遠看不清你！我要擁有你的一切，不管是身還是心！”

說完，星魂一把揭掉我的面紗，用力卡著我的下巴，薄唇就覆了上來。

我的綠葉瞬間出手，剎那間便扎進了星魂的腰腹。

星魂悶哼一聲，卻一把將茶座上的東西揮落在地，然后又很大力地將我推倒，壓在茶座上，俯身下來，卡著我下巴。

相比星魂的強勢，我偽裝的堅強簡直不堪一擊。淚水流進了發鬢，我承認了，我承認自己一直很軟弱。

星魂卡住我下巴的手改成按住我的肩，幽藍色的雙眸像暮色中的大海一樣。

“了解我的一切后恐怕你會失望?！蔽彝腔?，害怕那抹幽藍色會離開我，難過地承認道：“我沒有外表上看起來的那么堅強?！?

星魂扶起我，幽藍色的眸中閃爍著星光，“事實上，雖然你太善良，但你確實你是我見過的最堅韌的人。我們這一批人中，最后剩下的那幾個活到現在的人中，只有你還保留著最初的心，盡管你的遭遇并不比我們要好?！?

“你也沒有變過。”我看著星魂，“我的意思是，從第一次見你到現在，你一直都是如此。”

“你最初見到我時，并不是真正地第一次見到我?！毙腔陱牡厣蠐炱鹨恢ё匣恿_，“這支花，還記得嗎？”

我搖搖頭。

“我是星辰。”星魂略有苦澀地說道，“星辰是六歲和六歲前的我?！?

一些記憶的片斷突然浮出了水面。我吃驚地看著星魂，那個很多年前眉目清秀的說有生之年必定要殺死我的男孩，怎么會是星魂？完全是兩個樣子啊。

“我已經知道了當年發生的一切?！毙腔暾f這句話時帶著冷酷的神色，隨即又恢復正常，“所以，我收回那時對你說的那句話?！?

我用手捂住了嘴，卻捂不住哭聲，“你。。。你為什么還要幫陰陽家，還要幫他做事？”

“因為我要變強大，殺掉曾經和未來所有對我不敬的人?！毙腔暧乃{色的眸像結了冰一般，毫不猶豫地說道。

過去那些我不想回想起來的記憶此時紛紛涌了上來。我更加用力地捂著嘴，拼命地想捂住哭泣，淚水流進了我的指縫。

星魂摟住了我，“四年前，我已經不恨你了。”

我不住地抽泣。哭星魂，也哭自己。命運像是一張網，然而江河里有漏網的魚，世上卻罕有能逃脫命運的人。我和星魂從不曾提及過去，因為它并不是伴隨著輝煌，而是如影隨形的心酸和絕望。

但愿我和星魂終會有對那些悲慘過往一笑而過的那天。

“星魂，你已經不會產生任何同情的感覺了嗎？”我下巴抵在星魂肩上問道。

“同情別人就是在懲罰自己?！毙腔昀浜咭宦?。

頓了下，我問道，“我同情那些被餓死的人，你會看不起我嗎？”

“對你的不忍或許是我唯一的同情心?！毙腔昀滟逦卣f道，摟緊了我，“所以，不要離開我?！?

“嗯?！蔽铱吭谒缟蠎馈?

“即使我要死，天涯海角，我也一定會在死之前先送你到地獄等我。”星魂在我耳邊輕輕說道，殘忍而又興奮。

我伸手抱住了他的腰。

星魂痛哼一聲。

我一把推開他。他的腰間已經被血染成了幽暗的深藍，連帶著我的衣服也沾上了鮮血。

這是，剛剛他強我的時候我反擊的那片綠葉？

星魂慢條斯理地解開了衣服，瞥了我一眼，哼了一聲，“下手真重?！?

“你自找的。”雖然心疼，但有些道理是不能退讓的，我鎮定說道，手中亮起了治愈術的綠色光暈。

星魂將我的頭發繞在指間玩，“姬如那邊進展如何？”

“目前沒有破綻，她已經平靜下來，上岸后我會找機會讓她和荊天明見面。”我低著頭，手中的綠色光暈在星魂腹部的傷口縈繞。

“荊天明和你是親生姐弟，你已經知道了？”星魂很仔細地問我。

“嗯?！蔽翌^也沒抬地應道。

“上次在墨家據點圍剿時，你后悔對他出手嗎？”

這問題莫名地讓我想到了張良帶我去見了楚南公后，讓我知道荊天明是我弟弟時的情景。我想了想，用回張良的話同樣回星魂道：“無論知不知道荊天明與我有關，我一樣出手?！?

星魂立馬有所察覺，聲音冷得很刺骨：“是張良告訴你的？”

“不管你怎么想，我和張良只是朋友，日后你自然會知道?！蔽姨ь^看著星魂，皺眉道。

星魂放下我的頭發，幽藍色的眸一片陰冷，狠毒地說道：“如果你背叛我，不管是誰，我一定會殺了那個讓你背叛我的人。而你，我會用比你給我的痛苦大十倍的痛苦去折磨你，不死不休！”

我氣得說不出話來，好半天才回擊道：“這句話我也送給你！”

“你如果有我一半的心我也不至于要監視你?！毙腔贻p蔑地說道，“那么多女人想方設法接近我，你有過一次心急嗎？”

“那是因為她們都不配做我對手。”我掃了一眼星魂，冷靜說道，“我信你，更信我自己?！?

一小段時間內，星魂沒有再談這個話題。

“這幾天多過來我這里坐坐。”星魂直直地看了我一會兒后，說道：“蜃樓很快就要到港。一旦靠岸，就要著手處理小圣賢莊的焚書令一事，恐怕一段時間內都只能早出晚歸?！?

蜃樓很快就要靠岸？即使相比小圣賢莊的焚書令，這也算是個好消息。我問：“還有幾天航程？”

“回程一直順風順水，航行很快。據說，最多六天內就將靠岸?！毙腔甏浇巧咸?，幽藍眼眸半露，浮出了一個邪魅的笑，仿佛對上岸后將發生的一切情況都了如指掌。

星魂說得沒錯，在蜃樓上經歷了最灰暗壓抑的三天后，終于看到了海岸。人們一片歡呼，仿佛快淹死的人突然得以大口呼吸新鮮空氣一般。有多余食物的人紛紛將吃的拿出來救那些奄奄一息的人，努力撐著活下來的人眼里飽含著淚水。而瘟疫則好像一陣風過，奇跡般的迅速消逝，遺忘在海洋。

星魂握著我的手站在船頭。我的長發被海風吹得飛舞起來，我轉頭問星魂：“你帶我出來看，是在保護我的善良？”

“我會保護你的一切?！毙腔贽D頭依然是冷冽并不溫柔地回我道。

我收起面紗，雙手撐上他的雙肩，輕輕地吻了一下他的臉，笑了起來。

星魂著了魔一樣看著我，隨后夢游一樣又親手幫我帶上面紗。什么話也沒說，繼續握著我的手看向那觸手可及的海岸。

不遠處，一角白裙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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