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幽谷篇:光亮
- 人間世之梅雪奇緣
- 夜三
- 3163字
- 2014-03-22 19:55:36
具有獨特溫實氣味的藥霧在空氣中彌漫,煙霧中有人影進進出出晃動,她模模糊糊意識到自己正躺在藥房里側一個逼仄角落的臥榻上,臥榻一側竹篩一層一層堆疊攤曬著各種青色藥草,右方墻壁有一扇梅窗。有人在旁照看著她,遂省下力氣繼續閉合上眼睛。
坐在輪椅上的男子在一旁扶她喝下一些藥湯,不時換洗敷在額上的毛巾。躺在臥榻上白色衣裙的女子時不時地睜開眼睛確認周圍,看到有人在復又闔上眼睛沉入虛弱的睡眠。男子心生憐憫地看著這個流淚以致臉龐濕潤的女子,即使在夢中也不時被一陣陣夢悸侵擾,不安地醒來又睡下,反反復復。這個同樣病弱的男子一直在床榻一旁守著她。
光亮。像水一樣平靜明亮的光亮。如同最為清澈的晨曦。光亮像透明的液態氧氣在她周圍柔和的綻開,呼吸著清澈氣息的連恩從未感到如此平和愉悅。一個同樣被白色光亮充盈的空曠房間。突然哪兒傳來一陣小孩的笑聲。光亮中門檻上坐著一個乖巧漂亮的孩童。孩童看著她醒來,從明亮的光亮里跑過來到她身邊,邊跑邊發出笑聲,無憂無慮的笑聲讓她感覺一切都已不重要了。孩童小手放在她手心,明亮天真的眼眸似兩顆皎潔的星辰望著她。她想用力握住它柔軟的小手。然而它很快消失了。
睜開眼睛,光亮似收攏的花朵花瓣退去消散。現在是深夜,四下岑寂暗淡,只有透過敞開的窗戶漏進來的月光。她像似從海底被海浪推送上岸溺水得救的人。一股暖意傳遍全身。
床尾一個坐在輪椅上身上蓋著薄毯面色蒼白的男子偏著頭已睡著。是這個男人一直在一旁照顧著她么。
輪椅上的男子似乎感到有人注視著他睜開眼睛醒來。
“你叫什么名字?”
床榻上醒來的女子散發著眼淚與月光的氣息。
“陸舟。”
陸舟。女子在心里重復了一遍這個名字。
“你救了我,還有它。”
地府與天界都走了一遭的女子眼神清透地望著他。
陸舟笑了笑,輪廓溫柔,道,“經歷了這樣的劫難,往后等著你的只有好事。”
連恩注視著他,難以言喻的動容。
“是。就在剛剛,一切都不同了。”
——
連恩在百草院修養了數日,而后又回到了舜華苑。陸舟有空會過來探望,給她帶一些安胎的補藥。也帶一些書卷典籍,專心去做些別的事情可以分散消釋她的焦慮與不安感。
——
犀照宮,是正殿后方幽蘭谷谷主的寢殿。殿檐廊廡布幔翻卷,殿內寬敞明麗,玉階前兩頂鵲尾三足玉石香爐,燃著淡淡香味的龍涎香。滿室蓮花紗燈照亮的琉璃光彩。矮榻上便裝麟帶的清貴男子。
“我從未想過殺她。不過你可知,她犯下的事?”“她是不潔的,厄運的,她羞辱了童女這個身份。”
“她是我見過的最為純潔的女子。”輪椅上的陸舟眼神堅定地反駁道,“二弟,你現在所做的,與殺了她根本沒有分別,甚至更加殘忍。”
陸陵角看著坐在輪椅上、輩分上是他兄長的男人,自打十七歲他進入幽蘭谷的十年時間,他這個大哥一直潛心醫藥、不問世事,更不過問他的私事,對幽蘭谷發生的一切都無甚興致。現在卻為一個只有幾面之緣的女子振振有詞,這不禁引起了陸陵角的濃厚興致。最為重要的是,這是許久以來他大哥第一次表現出在意一個女子。
陸陵角眼神清淡地目視著他,嘴角上勾,說道,
“那大哥你覺得如何發落她更為恰當?”
陸舟口氣松懈下來,“并非是干涉你收養童女之事,只懇求你放過她。”
這個衣著華貴的男子,伸出手端起前方案桌上的青玉瓷杯,放在嘴唇邊吮了一口。便道,“這有何難。依大哥你說的便是了。”
似乎過于容易了。即使同是深處于幽蘭谷,但兄弟二人難得見上一面。在陸舟心里,陸陵角并不想見到他,因為他是唯一一個來自于他不堪過往中的人,很容易使他想起過去不愉快的經歷,對于陸舟亦是如此。心事不解,歲月纏身。陸舟看著眼前雍容華貴的男子,過去那個有著絕美容顏、天賦異稟、被家族所有人寄予厚望、天真又傲骨的少年出現在腦海里。他知道這不是他的本性,這宮殿里里外外精致華麗的一切都不是他這個二弟真正歡喜的東西。他是他活了大半輩子真真認可的天才人物。但是從某一個時刻起,那個天才少年卻成為了整個家族共同利益的犧牲品。所有人通過犧牲他都得到了自己追求的東西。也就從那個時候開始,他從未見他笑過。只有一次,只有那么一次,唯一的一次。
“陵角,你可過得快樂?”
凝神靜慮的陸陵角聽到他的問話抬起頭,“從很早開始,我就覺得正的和反的,其實沒什么差別。”快樂與不快樂,痛苦與不痛苦?陸陵角往酒杯里倒酒,繼續滿上,放在唇上聞了聞酒香慢慢一飲而盡。
——
庭院內一樹一樹的白色木槿花如一團團皎潔月光光氣開得燦爛。遠遠看到坐在庭院池水邊的連恩,手拿著一根長長的綠色草莖,在逗弄水里的魚兒。
“初聞征雁已無蟬,百尺樓臺水接天。
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嬋娟。”
聽到吟詩聲音的連恩,起身,走到遠遠向這邊來的陸舟身后,從后推著輪椅。
“霜月。詩名。”連恩笑著答道。遠遠看見池水邊神思飄遠的白衣女子,陸舟就想起了這首詩。陸舟酷愛詩歌,在他的耳濡目染之下連恩也跟著學習古文詩詞,時不時就被這個大詩人抽考。
“有進步。”陸舟除了帶過來些補藥,還有厚厚一摞書卷。“有的你看的了。”
“打發時間正好。”她知道陸舟的用意,看書習字能使她心境平靜、亦能分散去一些注意力。
“東邊最偏僻角落的九折祠,里面書卷應有盡有。有時間我帶你過去。”
連恩允偌。輪椅推至前門。連恩進里屋搬出矮桌,擺上一些簡單糕點、清茶。
陸舟看著她腆著肚子憨態可掬、十足可愛,但又覺得憐惜。“歇息吧,別累著了。”
“陸大哥,放心吧。你來,我高興。”
兩人坐著風輕云淡地看了一會閑云草木,談談詩詞,喝了幾盅清茶。
“連恩,”陸舟突然說道,“一直以來,我都有一個疑問。”
連恩看著他,大概猜出他會問什么,她下意識地撫上隆起的肚子。“孩子的父親…..?”
這正是她心中的忌痛。最后與怪物分別,是怪物被刮骨療毒、全身幾乎被解剖般沒有一寸完膚,繃帶纏身奄奄一息生死未卜地躺在一個客棧臨時搭起的木板上。想及此,女子眼眸里似暗影掠過,神色頗為哀傷。
“我不知道他在哪兒,甚至是生是死也不確定。”
若是知道她是這樣的反應不該提起這個事的。
“真好奇他若知道自己有個孩子,會是什么反應?”陸舟引導她往開心的事情上去想。
那個沒有人類常識的傻瓜,說過要生十個小孩,陪他們兩個玩的。想即此,連恩笑笑,過去兩人生死相依的記憶溫暖著她。她推斷不出怪物會作何反應,吃驚、驚奇、歡喜?甚至是毫無心理準備而感到害怕退縮?真是奇怪。以前他的所思所想即使不用言語,她也能猜測到,但現在她越來越不能預料推想到怪物的反應了。
“那個傻瓜,只要不把自己的孩子一同放進水缸里憋氣就行。”
女子嘴角噙笑,陸舟頗為吃驚地看著她,內心身處掠過一陣莫名的難以忽略的失落,顯然她現在的笑意是與他無關,且是他無法理解的。
——
千里之外,斜陽脈脈。在回青原的路途,師徒兩人停停走走,沙羅更不忘尋芳問柳。這個說著“只要不糟蹋生命就會有好事發生”這樣酷酷的話的男人,卻異常墮落地以糟蹋生命度日。一幢寒酸的茅草屋子下,失蹤了一晚上的沙羅此時赤著雙腳側躺在屋檐地板上,正呼呼大睡,手腕上是用繩子系著的一個酒瓶。他無以倫比的睡功讓他無論何地無論何時,都可以酣然大睡。論睡覺功力,他確實是天下第一,若是他去寫一本類似什么睡功秘笈的寶典,說不定同樣能風掃所有民間暢銷書榜榜單,若再將他各種紅顏知己一一列傳并把他和她們之間有的沒的事情都寫上,定能長銷不衰。睡夢中的沙羅舔舔嘴,翻了個姿勢繼續打呼嚕做著美夢。與這個睡生夢死的步入中年的男人不同的是,站在茅草屋前的空地上,穿著一身簡單絹布青衫的年輕男子兩手持一截粗壯的木樁上下揮舞,從上午一直到現在,重復著這個動作,胳膊早已酸痛得不是自身身體的組成部分,兩只手掌都磨出了多得嚇人的血泡。這就是沙羅做他師父以來教給他的唯一招式,就這么雙手拿著比鐵劍重十倍的樹樁,上下揮舞。他感覺自己體內有一潭深不見底、將他囚禁起來、幽暗如地獄的湖水,在這不知到底有無意義的重復動作訓練中,體內那些深不見底的脹滿的無處可去的水分,正和體內的汗水一點點揮發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