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想什么？

連恩偏偏頭，在回想，你第一次與我說話，說了什么。但是什么也想不起來。

少女停頓了，在深幽的記憶里回來尋找線索，雙眸如墨，想起來了。非常漂亮。你這么說的，第一次與我說的話。

是在梅花仙子神像前的案桌底下。甘鹿手指纏繞著從熟睡中蘇醒的少女的黑色發(fā)絲，這么說。

甘鹿搖搖頭，這些時日，就是你在上面說話么。她聽到他說，這才是第一次見到你說的話。連恩一頭霧水，記憶模糊，想不起是在何種場景中。

只不過過于久遠罷了。那是在她的前世，第一次見到少女，巨大花盤下沉睡的嬌小的少女，那是他重生后見到的第一個人類。

——

船舫在嶙峋山石中的急流中快速移動，四周是重重疊疊的青色山影。前方不遠青山斷裂形成一個天然峽口，高聳的山峰壁仞仿似氣勢巍峨的巨石長者，分別佇立兩方。兩邊壁仞，以遒勁的朱色古篆寫著：六碣門。河流從三個不同方向在此聚集，水流變得湍急險惡。龍首船舫隨著陡然降落的水勢順利經(jīng)過六碣門。

連恩站在如游龍行進船舶的船尾甲板。眼神悠遠地注視著眼前流逝的山影湖色，神思陷入一如這般深不見底的河水的幽思里。河面的夾著水汽的微風吹拂起她的發(fā)絲衣裙。水手們通過栓繩控制風帆，以控制船只的航向。

隱隱聽到河流盡頭傳來的瀑布轟鳴，如龍吟。

船帆并未朝著水面漸寬的水域行進，而是進入了水流湍急、山影陰涼的隧道，船只船速放緩，吃水很深地在陰暗的隧道通過一個一個形狀怪異的溶洞。最終通過隧道，別有洞天的光景一下寬闊起來。水流在此形成一個墨水深潭。

這是單狐山最深處。狹長山谷種植百草，花香四溢，這就是幽蘭谷么。最終船只在岸邊靠岸，另有兩艘船型更巨大的船舶泊在岸邊。岸邊整齊跪滿了幽蘭谷一干教眾。

仰首見一道百丈絕壁，斷云岫壑中隱隱約約現(xiàn)出高聳飛揚的飛欞屋影，峭壁邊緣簇簇擁擁種植著嬌艷正酣的牡丹。宏偉的玉階雕欄從峭壁中探出。這便是幽蘭谷的梵摩宮。有一剎那，連恩想起了同樣與世隔絕的兒時所住的云鵲山上的蕭云莊。

——

最為上等的蠶絲絹帛纏身，絹帛繡著讓人驚嘆的細密的百花花紋。每一個細節(jié)無不考究精致，散發(fā)著貴雅脫俗。四個霞裙月帔的女子裊裊婀娜地立于寬敞明軒的室廳內(nèi)。連恩穿戴著這一身厚重累贅的宮服，黑色長發(fā)由金色花冠束起，眼神透著心不在焉之意地望著寒玉椅上的男子。男子眼神依次打量著她們。

“嬌小乖順，靜若處子。——未央是也。”

男子眼神向右移到第二位，“玲瓏勝雪，脫俗似玉。”男子停頓想了一會兒，“清玦是也。”

第二位賜名后，接著是第三位。

“眉目有神，英氣逼人。——烏夷是也。”

最后，他的眼神落到最右方的連恩身上。相比其他女子，她顯得過于平靜，眼神悠遠仿似心思根本不在此處。收養(yǎng)這個童女過程最為曲折驚險，當然也是最為有趣的。

“你——你原本叫什么名字？”

少女眼神從遙遠之處收回來將注意點落在他身上。

“連恩。”

宮外檐廊是十丈之高的粗壯朱漆立柱，垂下的金黃布幔隨風翻卷。原本一起坐船而來與她年齡相仿的女子共有六位。此時只剩下她們四個，其余兩位已不知所蹤。比起此時的尊寵，連恩更覺自己像個木偶、甚至是在被任意挑選打量的青樓里的煙花女子。日后的命運都不會掌握在她自己手中，甚至是自身的喜怒哀樂都不會有權(quán)利表露出來。

“連恩？”

比起她們四個，有著更為絕美外貌的男子重復了一遍，

“你——就叫連恩。”

他讓她保留了原本的名字。有史以來第一次一個童女被允許延續(xù)原本的名字，這意味著允許她保留過去在幽蘭谷以外世界的歷史。

四名童女分別分居梵摩宮內(nèi)置于東南西北的四處別院。連恩所住是北面的舜華苑，苑內(nèi)種植了許多開潔白花朵的舜華木，閣樓前方有一方碧波活水，深潭名為郁水池，水源引自單狐山深處流淌的郁水溪泉，池子里養(yǎng)殖了一些金色鯉魚。一名名為木槿的女子服侍她的起居飲食。

幽蘭谷自有一套禮節(jié)規(guī)制。每日均有禮樂師、夫子、藥師教習她一些必備知識，時而被傳喚去觀賞有幻術(shù)表演的宴飲，她只需像只木偶坐在一旁即可。真如同教坊里的高級藝妓。不知那男人的到底意圖如何。那個男人在這里鍛造了一個屬于自己的與世隔絕的王國，他擁有著這里一切的絕對至尊權(quán)利，童女被賦予享有僅次于他的尊榮。精致清麗的樓閣殿宇看上去均有一定歷史年代的，并非嶄新修建，這些建筑定在久遠歲月之前便有了。那個男子是怎么得到這一切的。與世隔絕、平靜自處，學習各方面的知識，很符合連恩淡泊又對什么都感覺好奇的秉性。唯一顧慮忐忑的是那個男人。給予她們這些的同時，不知要付出如何的代價。但是不能向谷主提出質(zhì)疑，是幽蘭谷規(guī)則的第一條定律。

深夜四下岑寂。連恩一陣夢悸驚醒再也睡不著。從蠶絲被中坐起，撥開紅帳，除了床頭兩座蓮花座的夾紗燈幽幽亮著，夜晚的廳室更顯空曠清涼，光線不及之處的墻壁角落更顯陰暗逼仄。木窗敞開，夜晚涼風徐徐吹得室內(nèi)燈影搖墜。喚了幾聲木槿，但空曠屋宇夜深人靜無人回復，木槿應早已去睡了。連恩突然意識到，自己此時是處在悠遠深山中。眼下也許就只有她一人醒著。冥冥寂靜中，若有若無的聲音傳到她耳邊。近似于人類的哀戚囈語，斷斷續(xù)續(xù)、儂軟無力。是不被地府冥王錄入苦情簿的幽鬼孤魂么。每每夜間被驚醒就聽到這樣的聲音。也許是她過于敏感的緣故。近一段時日身子欠妥，白日嗜睡精力不濟、胃口不佳看到飯菜便覺反胃，稍懂醫(yī)術(shù)的她明了并沒有大礙可能只是初到此處水土不服而已。

連恩披上外袍，赤腳踩在光滑如鏡的大理石地板上。揭開護著燈火的紗綃，挑了挑燈芯，借火點燃了手中的燭臺。

手持燃著幽幽火光的燭臺，推開木門，出了苑室。庭院里的繁茂花木此時似乎被清淡月光施了法術(shù)般，搖搖曳曳散發(fā)著白色光氣。手持燭臺的連恩穿過長廊，沿著那幽遠囈語發(fā)出的聲音出了別苑。

暗紅的燭火光亮似暗夜里綻放的花朵花瓣融化了深夜里化不開的黑暗。秉燭夜游的少女依循著斷斷續(xù)續(xù)的呻吟之聲，出了梵摩宮，竟走到了后山。連恩斂住氣息，四處山巒屏障，暗影巍峨，徒有大風蕭瑟中的她孤自一人，獨自對峙著深夜重巒疊嶂的逼人氣息。暗影重重中似乎有看不見的幽靈鬼怪注視著她。然而耳邊的低語呻吟，更清晰了。連恩涉險登上山崖頂處的一條地勢陡峭的近路。腳下的山石因空氣濕潤沾染霧氣，濕滑無比。連恩沿著陡峭山路費力地攀爬。

梵摩宮，處于地勢最高處的麟鳴閣頂層，陸陵角披著慵懶的便服雙眼半闔半開地躺在臥榻之上，閣樓夜寒風露，案桌上堆積著精致的器皿酒壺，獨自啜飲的他酒興熏然，懶懶神色望著遠處一個暗紅光點出了舜華苑移動到后山。陸陵角神色不動，夜色深寂。

連恩攀爬了一陣，突然見到前方一處山谷散發(fā)出淡淡光亮。聲音就是從那兒發(fā)出的。哀戚低語在深谷中似有似無地回蕩。深山野谷中為何會有光亮，會是什么人藏在下面，真的是孤魂野鬼么？連恩登上深谷邊緣，從山石后往下一看，手中的燭臺差點從手中滑落，砸在地上。

——

木槿服侍著坐在妝臺銅鏡前的連恩梳洗換衣。連恩宮主比以往起的更晚，桌上的膳食未動一口。她不知深夜回到別院的連恩躺在床榻上背脊生涼，又驚又懼，根本未曾合眼。

連恩從銅鏡里看到身后服飾著她的年輕貌美的女子，女子恭謹舉止無可挑剔，但是感受到的那時不時從身后投來的注視打量的目光，讓連恩心生疏離。從這種目光中連恩讀到了不甘與不屑，讀到了童女這個表面上尊榮的身份實質(zhì)上不過是供人玩褻的玩偶。

“木槿，你可知這梵摩宮的來歷？”連恩突然問。

身后為她梳著青絲挽起一邊發(fā)髻的木槿，手中的動作一滯，聽到宮主對她的第一次問話，恭謹?shù)鼗卮鸬溃皩m主，木槿不知。谷主一向不允許下人打探幽蘭谷的來歷。”

連恩默言，心想這樣直接問她，即便知道什么也不會告知自己。

看到鏡中精巧發(fā)髻已梳理完成，她站起身來，木槿拿來長擺衣褥為她穿上，

“這幾日有些乏了。過段時日，你陪我到宮外走走。”

“是。”木槿低眉允諾。

“這單狐山可好什么風景好的玩耍之處？”連恩接著問道。

提起幽蘭谷的美景觀賞之地，木槿似乎來了興致，沒有往常的機械。“單狐山美景之地可是多的數(shù)不勝數(shù)。可以泛舟游玩的鏡泊湖，常有彩虹出現(xiàn)的麻姑仙境瀑布，谷底有碧落淵的百草谷,還有百獸山…..”

連恩聽得認真，待她說完，便道，“我身子困乏，不宜走得過遠，梵摩宮后山如何，可有美景深谷？”

聽到后山一詞，木槿神色嚴肅下來，“宮主。后山是谷主明令禁止踏入之地，之前有一個不小心闖入禁地的侍女，據(jù)說被抓了去砍了手腳。宮主，以后千萬不要再提起后山。”

連恩手心冰涼，一時無話。